“那你也不跟他们告假?”
“不是正赶上老夫人欠安,我哪好告假?”
“这可不gān我的事!我是什么贵人,非你伺候不下?”
“老夫人,是我自家不想告假。老夫人待我们也恩情似海,在这种时候,我哪能走?这也是忠孝不能两全吧。”
“你也不用说得这么好听!你想尽孝,就再回去看看,离了你伺候,我也不至淹死在华清池。”
听了这种口气,吕布哪还敢应承?忙说:“蒙老夫人慈悲,我已算是十分尽孝了。说不定托老夫人的福,家父还见好了呢。近些时,也没见捎话来,说不定真见好了。”
“我可没福叫你托,想回,你就回,不想回,拉倒。”
吕布不敢再搭话,老夫人也不再说话,一时就沉闷起来。三喜一直小跑着,紧张地赶着车,他更不敢说什么。
这样闷闷地走了一程,老夫人忽然说:“三喜,你变成哑巴了,不吭一声?”
三喜惊慌得什么也没说出。
吕布忙来圆场:“三喜,老夫人问你呢,也不吭声!要不,你还是唱几句秧歌吧,给老夫人解解闷。”
吕布见老夫人也没有反对,就催三喜:“听见了没有,快唱几句!”催了好几声,三喜也不唱。
老夫人冷冷地说:“吕布,你求他做甚!”
老夫人话音才落,三喜忽然就吼起来,好像是忍不住冲动起来,吼得又格外高亢、苍凉。 酒色才气世上有,
许仙还愿法海留,
白娘子不答应,
水淹金山动刀兵,
为丈夫毁了五百年道行。
吕布听了,就说:“三喜,你使这么大劲做甚?还气狠狠的,就不怕惹老夫人生气?”
岂料,老夫人却说:“再唱几句。”
三喜接着还是那样使着大劲,气狠狠地唱:
好比古戏凤仪亭,
貂蝉女,生得好,
吕布一见被倾倒,
为貂蝉,
把董卓一戟刺了。
吕布说:“三喜,你唱的是《送樱桃》吧?”
老夫人说:“再唱。”
好比东吴的孙夫人,
刘备死在白帝城,
孙夫人祭江到江中,
为刘备,
贞节女死到江中心。
这样一唱,气氛就不再沉闷。老夫人的情绪似乎也有些好起来,三喜也不再那样拘束、惊慌。所以,吕布就起了回家去看一眼老父的心思。等快到达华清池时,她终于鼓起勇气,向老夫人说:
“老夫人,要不,我再回家看一眼父亲?”
“我早说了,由你。”
“那我一准快去快回,不会耽搁老夫人的工夫!”
“多日没来洗浴,今天要多洗些时候。你也不用太急慌,小心跑岔了气。”
听老夫人这口气,吕布心里更踏实了。等老夫人一进华清池的后门,她跟三喜招呼了一声,就匆匆离去了。
2
三喜独自一人守着车马,既觉得时候难熬,又怕时候过得太快。他已经抱了必死的信念,只是想对老夫人说明一声。
他得到老夫人,那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梦醒之后,他知道惹了杀身之祸。老太爷那是什么人物!但他并不后悔。用自己卑微的性命,换取梦了无数次的那一刻,已经太便宜了自己。
他已经是罪孽深重了,就怕由此害了老夫人!那样,他就是死十回吧,又有什么用?
但他犯这样的罪孽,实在是扛不住了。
那一刻,他真是梦了无数回。他也不呆傻,老夫人的美貌、开通、爱gān净,他能看不见,觉不到?尤其是,一年四季,三天两头,总是守着刚刚出浴的老夫人!如此美貌的老夫人,洗浴之后那是怎样一种神韵,除了他,能有谁知道?
他心里虽然不断骂自己,但真是扛不住地着迷。更要命的,是老夫人没有一点贵妇的架子、主家的架子,开通之极,待他简直像她喜欢的兄弟,能感到一种格外的疼爱。
三喜原来还以为,这不过是一种错觉吧,自家尽往美处想呢。可后来,越来越觉着不像。老夫人是真喜欢他,真疼爱他。特别是今年夏天,真是一步一步走进美梦里了。先是把吕布放走,又跟他逗留在枣树林说笑,还假扮成姐弟四处游逛,任他叫她二姐。梦里也不曾这样。
他是谁,老夫人是谁!他能伺候天仙一样的老夫人,天仙似的老夫人又真心疼他,那他这辈子还会再稀罕什么?派到外埠,住家字号,熬着发财?不盼望了。什么也不盼望了,就这样给老夫人赶一辈子车。
现在,他是给老夫人赶不了几天车了。一切都快走到头了。但他不后悔,就只怕毁了天仙一样的老夫人。
梦里的事真发生后,老夫人不再出来,不再进城洗浴,三喜就知道大祸要临头了。那几天,他就想自裁了卑微的性命。可他不明不白地死去,会不会连累了老夫人?一切罪孽,都放在我身上,然后我去死。你想怎么咒我都成,但你不要坏了自家的名声。我死,一定找个不相gān的由头。
后来,他见着吕布,听说老夫人病了,又逮谁骂谁,心里就更想死了。你想骂,还是骂我吧。你以前人缘多好,忽然这样坏了脾气,逮谁骂谁,全是因为我。我情愿去死,你也不敢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为我这样一个下人,坏了你的美名和道行,太不值!
死前,我只想再见你一面,由你来骂。怎样解气,就怎样骂。你想叫我死后永辈子不能再托生为人,我也答应你。但你得听我说一声:你不能坏了自己的道行!
就是死,我也觉着太便宜了自家。今年的夏天,太便宜了我,我真是情愿用性命来换。只可惜我的性命太卑微,太不值钱了。老夫人,你如天仙一样的性命,万万不能因为我,坏了道行。
今天老夫人洗浴,也没有用太多时候。她被澡堂的女仆扶出来时,似乎已经洗去了先前的憔悴,美艳如旧。但冷漠也依旧。
三喜不敢多看。
老夫人上车的时候,喊了他一声:“你在发什么呆,不能扶我一把!”
三喜慌慌地扶她上了车。
吆喝着牲灵出城,他可真是紧张极了,因为他无法平静下来。怕心思不能集中,吆喝错了,车马撞着人,可心思哪能集中!车里的老夫人就似一团烈火,炙烤着他的后背,血脉都快烧起来了。好在是熟路,牲灵也懂事,穿街过市倒还没出事。
出了繁华的城关,渐渐到了静谧的乡间大道,三喜觉得应该向老夫人说明自己的心志了,可怎样开口?一直寻不着词儿。越寻不着越慌,越慌越寻不着。
正慌得不行,忽然听见老夫人说:“小无赖,你哑巴了?”
他赶紧说:“老夫人,我作了孽,我该死……”
“我听不见!你坐到车辕上说。”
三喜不敢坐上去。
“小无赖,你聋了,听不见?”
三喜听老夫人的口气,不是那样冰冷,只好小心地跳上车辕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