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说什么?”
“老夫人,我知道我作了孽,惹了祸,该死。”
“那你怎么还没死?”
“我死容易,就怕连累了老夫人。老夫人因我坏了道行,我就是死十回,也不顶用……”
“小无赖,你就知道死!”
老夫人这样骂的同时,还伸脚蹬了他一下,软软的。三喜不由回头望了一下,老夫人伸出来的居然是一只光脚,什么也没穿的光脚!而且,蹬过他,也不缩回去,就那样晾在车帘外。
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几乎从车辕上掉下来。看来,老夫人并不恼恨他。老夫人依然疼爱他,说不定是真心给他这一份恩情。但他不敢再鲁莽了,不能再不顾一切抓住这只要命的脚。
“老夫人,一切罪孽我都担,就是……”
“就是不想死!”
“不是,不是。我知道,我是必死无疑。可我不怕死,也不后悔。老夫人给我的这份恩情,我情愿用性命来换。”
“小东西,就知道死!”
老夫人又软软地蹬了他一下。他是再扛不住了,就是天塌地陷,也不管了,伸手抓住老夫人那只光脚,任它在自己手里乱动。老夫人轻声喊着:“小无赖,小无赖!”但他能觉得出来,她的脚是在他的手中欢快地乱动,并不想挣脱。
杜筠青没有想到三喜会说这样的话:用性命来换她的恩情。她这是给了他恩情吗?
她本来不是一个坏女人。只是为了气一下那个老禽shòu,才故意出格,故意叛逆,故意坏一下。可一旦越过坏的界限,她又被吓得惊慌失措,无法面对。称病,骂人,发脾气,bào戾无常,那也不能使她重新退回去了。退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死,以死洗白自己。
可是她不想死。要想死,在与老东西做禽shòu后,就该死去了。
现在,没有气死老禽shòu,倒将自己脏污死了,那岂不是太憨傻?
就是直到这种时候,杜筠青深藏在心底下的那个念头,才不得不升浮上来:其实,她是异常喜欢三喜这个英俊、机灵的年轻男子的。自从进入康家以后,杜筠青因为坚守了进城洗浴的排场,三天两头得由车倌伺候。而事实上,她能常见着、又能常守着异性,就惟有这给她赶车的车倌了。为了豪门的门面,车倌偏偏都挑选了非常英俊、机灵的年轻男子。康家似乎只
对自己的男主子严加防范,女仆全雇用上年纪的;而对女主子,倒十分放心了,男佣并不怕他年轻、英俊、机灵。杜筠青知道,他们对女人放心,是谅她们也不敢!这虽然也诱惑她,想故意去作一种反叛,可她对三喜以前的那两个英俊的车倌,却是什么心思也没有。三喜为什么叫她喜欢,她也说不清楚。但她清楚,自己喜欢三喜,这就是一种坏,不是故意做出的那种坏,而是真坏。所以,她总是尽量将这种坏深藏在心底下。
其实在更多的时候,她是想将对三喜的喜欢,装扮成一种假坏,也就是为了反叛老禽shòu,才故意喜欢三喜的。可这假坏一天一天涨大,终于出格成真!杜筠青除了惊慌失措,她在心底下还在关心一件事:这个三喜,这个英俊机灵的小东西,是不是值得她这样?他如果只是一个小无赖,只是想乘机发坏,那她就真的只是为了伤害老东西,故意毁了自己。要是那样,她也只有一条死路了。杜筠青知道自己已经给老东西毁了,可还是不愿再自毁一次。
人再无奈,也不该作践自己。
那天,听吕布传来了一点三喜的消息:他也惊慌了。他是为谁惊慌,为他自己,还是为她?杜筠青忽然非常想见到他,无论他是小无赖,还是小东西!
当终于见到他的时候,杜筠青就忽然觉得可以放心了。她忽然不想再计较什么了,他是不是小无赖,委身于他是不是值得,都不计较了。真坏,还是假坏,她也不管了!
就是真坏,她也愿意了。
就是日后给老禽shòu处死,给世人rǔ骂万年,她也情愿了。
所以,杜筠青没有想到三喜能说那样的话:他情愿用性命来换她的恩情,一点也不后悔。因为她就没有盼望听到这样的话。可这句话,真是打动了她,热泪喷涌而出:那个早死的男人,这个不死的老禽shòu,还有“卖”掉了她的父亲,谁愿意用他的性命来换她的恩情?
三喜,三喜,你也给了我恩情,我也不会后悔,可我不要你的性命!你说过,什么也不怕。现在,我也要说,我什么也不怕。我不怕坏,我情愿跟你一起坏。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用想,我们能坏一天,就多坏一天。要死,我们一起去死。
这天的枣树林和挨着它的大秋庄稼地,成了她们的疯狂之地。
也许是天道不怒,那天吕布也是迟迟不归。
原来,吕布此次跑回娘家,正赶上了老父的弥留之际。他最后认出了她,也最后遗弃了她。
她终于有了向东家告假的正规理由,可以获假七七四十九天。
吕布归家守“七”后,管家老夏派老院的另一个女佣,跟了伺候老夫人进城洗浴。可她没跟几天,就给退回来了。
杜筠青对老夏说:“她不是跟着伺候我,是跟着一心气我!”
老夏赶紧说:“老夫人想要谁,就叫谁。”
杜筠青冷冷哼了一声,说:“谁也不要,我就等吕布了。”
老夏忙说:“没人跟了伺候,哪成?”
杜筠青就厉声反问:“你是怕没人气我?”
老夏赔笑说:“那叫伺候老太爷的杜牧,跟了伺候老夫人?”
杜筠青就发了脾气:“她眼里哪有我?她更会气我!”
老夏再不敢说什么了。他只好跑去叮咛三喜:千万眼疾手快机灵些,千万小心不敢再惹着老夫人。
真是天道不怒,出来进去,就只有她和三喜两个人。
真是梦一样的夏天。
3
在那之后没有几天,就传来了五娘在天津被绑票的消息。
听到四爷惊慌地跑来报告的这个消息,杜筠青心里真是一震:怎么会是那个美丽温顺的小媳妇出了事,而老东西却永远平安无恙,没人敢犯?
她对四爷说:“你也不必太慌张了。绑票还不是为银钱?你给天津的字号说,要多少银钱,就给多少,好歹把人救出来。五娘那么个温柔人儿,不会给吓着吧?”
四爷苦着脸说:“可不是呢,五爷也够戗,他哪受过这种惊吓。”
“这是得罪了谁了?”
“不知道,甚也不知道,只听说天津卫本来就乱。二爷要带些武师,急奔天津。老夫人有吩咐的没有?”
“二爷要去天津?”
“可不是呢,他非要去。”
“那就去吧。告他,能出银钱把人赎回来,就不要动武。”
四爷应承着走了。杜筠青知道她说的话,都是废话。四爷,也不过来应付一下,算是请示了她。五爷五娘是康家最恩爱的一对小夫妻了,就偏偏遇了这样的不测,天道还是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