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见过她吗?”
“见过,你看见过她。”
“谁呢?”
“别问啦。你见了她,你也不知道那就是她。”
无论她是谁,无论见没见过她,无论见了她是否能认出她,都并不妨碍那是南方。葵花的香气昼夜不息漫天飞扬,那个纤柔的名字如果也是这样,对于一个男人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那么这个男人,他就是在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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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WR惹下大祸,不得不到遥远荒僻的西北边陲去,在那儿度过他的青chūn年华。一切正像O的父亲所预感的那样,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将来,或者大有作为,或者嘛……”O的父亲现在更加相信是这样,如果眼前这个孩子,这个青年WR,他能从大灾大难中活过来的话,包括他的心,主要是他的心,他的诚实和锐气也能从这灾难中活过来的话。
WR把所借的书都还回来,一本一本插进书架。
O的父亲说:“你喜欢的,随便挑几本吧。”
“不用了,他们不让带书。”
“是吗,书也不让带?”’
“不让自己带。需要看什么书,他们说,会统一发的。”
火车站上,少女O从早晨一直等到下午,才看见WR。从早晨一直到下午,她找遍了所有的站台,所有开出的列车的窗口她都看遍了,她不知道WR要去哪儿要乘哪趟车。WR也不知道,没人告诉他要去哪儿,只告诉他要多带些衣服,要带棉衣。从早晨到下午,太阳一会出来一会消失,疏疏落落的阳光斜照在墨绿色的车厢上。O终于看见WR排在一队人中间来了,一队人,每人背一个背包,由两个穿蓝制服的男人带领着走进站台。O冲他招手,他没看见。O跟着这一队人走到车头,又跟着这一队人走到车尾,她冲他把手,她看见WR看见了她,但WR不看她。一队人站住,重新排整齐。两个穿蓝制服的人开始讲话,但不说要去哪儿。另一条铁道上的火车喷放蒸气,非常响。O听不大清楚那两个人都讲了些什么,但听见他们没说这一队人最终要去哪儿。一团团白色的蒸气遮住那一队人。一团团蒸气非常白,非常响,飘过站台,散漫在错综jiāo叉的铁轨上。
那一队人上了车,O从车窗上找到WR,悄悄对他说:“我爸爸说,如果可能,我们会给你寄书去。”然后她再想不起说什么。
火车就要开动时O才想起最要紧的话。
O说:“我们不会搬家。真的我们老住在那儿不会搬家,你听见了吗?”
O说:“肯定,我们家肯定不会搬走。要是万一搬家我会告诉你的。万一要是搬家我肯定会提前把我们的新地址告诉你。”
O说:“要是没法告诉你,嗯……那你就到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去找我,我会在那儿的墙上留下我们的新地址,或者我把我们的新地址留给那儿的新房客。”
O说:“要是那儿没人住了,要是那座房子拆了的话,那……那你就记住那块地方,我每个星期都会到那地方去看看的,你能记住那块地方吧?每个星期最后一天,对,周末,好吗?下午三点。”
O说:“不过我想不会,我不会没法告诉你的。万一因为什么我没法告诉你的话那肯定每个星期六下午三点我准在那儿,记住了吗?要是我们搬了家又没法告诉你我们的新地址你就到我们现在的家那儿去找我,每个星期六,下午三点,我准在那儿。”
O说:“三点,一直到七点,我都在那儿。”
O说:“不过不会的,我们肯定不会搬家,要是非搬不可的话你放心,我肯定能把新地址告诉你……”
火车开了,WR离开这座城市,离开O,离开他在这座城市里的第一个朋友和最后一个朋友。但是他留给O的信上说;“……木过我不会把我的新地址告诉你。
十一、白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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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医生平静的小河泛滥进那个动dàng的夏天,我想,不大可能是因为政治。F医生不问政治是众所周知的。F医生一向只关心他的医学,以及医学以外的一些神秘事物,比如灵魂的由来和去处。他越来越相信:大脑和灵魂是两码事,就像电脑和利用电脑的人是两码事,就像推理和直觉是两码事,就像理性和欲望是两码事,就像写作和写作所要追寻、所要接近的那一片无边无际的感受是两码事。有一回F医生对诗人L说:你的诗是从哪儿来的呢?你的大脑是根据什么写出了一行行诗文的呢?你必于写作之先就看见了一团浑沌,你必于写作之中追寻那一团浑沌,你必于写作之后发现你离那一团浑沌还是非常遥远。那一团激动着你去写作的浑沌,就是你的灵魂所在,有可能那就是世界全部消息错综无序地纺织。你试图看清它、表达它——这时是大脑在工作,而在此前,那一片浑沌早已存在,灵魂在你的智力之先早已存在,诗魂在你的诗句之前早已成定局。你怎样设法去接近它,那是大脑的任务;你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接近它,那就是你诗作的品位;你永远不可能等同于它,那就注定了写作无尽无休的路途,那就证明了大脑永远也追不上灵魂,因而大脑和灵魂肯定是两码事。这是题外话。我主要是想,F对任何一派政治家都漠不关心、敬而远之,甚至望而生畏,那么他走进那个动dàng的夏天必是旧情泛滥所致,只能这样理解,和想象,他只是要去寻找他旧日的恋人——女导演N。
以后,F夫人坚持说:F医生一反二十多年之常态,事实上从他看见那本黑皮小书——《LOVEE STORY》——时就开始了,只可能比那更早!这判断不全错也不全对,F医生的旧情泛滥可以说始于此时,但绝不比这更早,其实真正的泛滥发生在F医生走进厨房之后。F医生的儿女后来推断说:就是在煎饺子的时候他从衣兜里摸到了那份印刷品,那是白天别人塞给他的他可能已经忘了,他可能是偶然需要一张废纸才从衣兜里把它摸了出来。这推断也是不全错又不全对。F医生站在煤气灶前煎饺子,“滋滋啦啦”的声音里全是那本黑皮小书掀动的往事。他总看见少女N 捧着那本黑皮小书,为书中男女主人公悲惨的爱情故事感动得流泪,总听见青年F对少女N一遍一遍发出的誓言,说他会像书中的男主人公一样违抗父命同她相爱、同她结婚、永不分离。旧情于那时开始不断地涌动,F医生并不是偶然需要一张废纸才摸出那份印刷品,他是要找些什么可读物来抵挡住旧情的风bào,可找到的却偏偏是那份印刷品,上面有N 的名字,说是这位女导演如何如何以及正在怎样怎样拍摄着一部连剧本还没有的故事片。F读罢,呆愣了很久,仿佛听见了一种不祥的声音,一团一片喧嚣不息那声音就像年年除夕的爆竹响,是什么呢?他也说不清,但他明确感到了一种危段。
F医生从厨房里出来,已是神色大变。他步态迟缓地走进卧室。坐在沙发上嘴里含含混混卿哩咕噜地不停,面容僵滞目光恍惚。F夫人以为:一件似乎无望发生的事正在发生着,从不使昼夜颠倒的F正进入昼夜不分的状态——他又在现实与梦境的边缘徘徊了。F夫人便像夜里曾经有过的那样,引导这个丧失了警惕的梦者泄露秘密。她把那本小书在F眼前晃了晃,确信该人已经进入了梦的诚实,便问他:“这病,现在有办法治了吧?”“有一点儿,不多。”“什么病?那是什么病况?”“白血病。可你以为真是因为白血病吗?可这并不是悲剧的原因。”F夫人机智地跟随着他的梦路问:“那,悲剧的原因是什么?”好半天F没有回答。F夫人紧追不舍:“你的,或者别人的,悲剧,是什么?”这时F医生的样子,就好像突然记起一件久已忘怀的大事,惊惧之余,绞尽脑汁追忆着那到底是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呢?于是他又听见了未来的不祥之音,甚至闻到了一种可怕的味道。F夫人仍不放过他:“譬如说你的,你的悲剧,是怎么回事?”F的头深埋下去,他真是弄不清这是在白天还是在黑夜了。就在F懵懵懂懂浑然不知所在的当地,那句消散多年的话又还魂般地聚拢并借助他的声带振dàng起来:“你的骨头,从来不是个男人。”……也许从来就有这样一个秘诀:咒语由被施咒的人自己说出来,就是解除咒语的方法。窗外星光朗朗,月色融融。F喃喃地重复着那句话,心中也如外面的夜空一样清明了。少顷,有一片如云朵般的微笑在他的眼睛里掠过。二十多年的咒语与二十多年“平静的小河”便同归于尽。F夫人又有些害怕了,靠近他,拍拍他的肩,抚摸他的背,叫着他的名字,想把他唤醒回来。但这一次F医生没有睡,也再没有醒,他站起来时说了一句话,声音较虚如同自语,很久以后F夫人以为听清了那句话,其实并不,那句话并不是“我要去看看她了”,而是:“我得去保护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