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二十多年不见了,音讯皆无,在哪儿能够找到N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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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条小路。有一排白杨树。背景是一座三层的楼房,芜杂零乱的楼区依然如故。
除去那排白杨树比过去明显地高大了,一切都没有变。
(给我的感觉是:舞台设计者无计可施,那排树是对时间的qiáng行说明。)
F医生倚着自行车站在小路上。小路西端也还是那样堵死着,有一根电线杆和一盏摇摇欲坠的路灯。从F的位置(还是这个位置,还是当年的位置,也可以认为:还是上一场的那个位置),透过白杨树的枝叶,可以望见那个久违了的窗口。F张望那个窗口,甚至连张望的姿势都没有改变。
(很像是剧场休息了一刻钟,在这一刻钟里有人擅自想象过一些莫须有的故事,现在,排定的戏剧继续演出。要不就是仅仅换了一回幕,舞台灯光熄灭了一会,F医生趁机钻到后台去改了一下装,灯光再亮时观众已从拙劣的字幕说明上循规蹈矩地认可:这是二十多年以后。)
具体时间是暮chūn的一个huáng昏,下班的时候。
这儿是一块相对安静的地带,远处(抑或幕后),市声喧嚣。
(出于对生命变迁的暗示,也可能是出于对生命轮回的暗示,或者是考虑到生命本身就随时随地提供着这类暗示,戏剧编导没忘了在离F不远的地方安排下一个老年男人。)一个老人不断扭转头看F,神色中流露出猜疑。F早已认出于这个老人,或者这还是当年的那个老人,或者——时光流逝得无情呵——这老人已经是当年那个老人的儿子了。
当年N的母亲将F拒之门外,他不得不在这条小路上徘徊,那时在他的前后左右就总有这样一个目光警惕的老人。当年那老人,比现在多着一条红袖章。当年那老人指指自己臂上的红袖章,问F:
“你是什么人?”
“中国人,”F回答他。
“别废话,我没问你这个。”
“那您是问我什么呢?”
那老人想了想,说:“我问你总在这儿,想gān什么?”
“那么您总在这儿想gān什么呢?”
那老人愣愣地看着F,心里一时有些糊涂,但很快清醒过来了,说:“我问你呢,不是让你问我。”
“您凭什么问我?”
“我注意你好多天了,你总在这儿走来走去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以为我没发现吗?”
“我是问您,您有什么权利问我?”
那老人就又指指自己的红袖章:“就凭这个问你!”
F摸摸那红袖章,说:“您在执行任务是吗?那么我告诉您,我的任务比您的重要一百倍。您的权利是这条红袖章,我的职业却让我不能随便bào露自己的身份,您懂了吗?”
那无辜的老人先是目瞪口呆,继而面有疚色:“这么说,您是……?”
F不忍心折磨他了,说:“我们各自恪尽职守吧,别再问了。这件事,最好不要张扬。”
当年,那可怜的老人,便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远远地向F医生投来怀疑而又恐惧的目光。因为,F在与N 分手前的最后一段日子里,N 的母亲几次将他拒之门外,让他独自在那白杨树下苦苦地徘徊……
N 的母亲:“你就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找她了。”
那个慈祥但是憔悴的母亲:“走吧走吧,你们就别再折磨她了。我只剩了这一个女儿了。”
你们,她是说的你们,不是你而是你们。
那个历尽坎坷的母亲:“不不不,我懂,不用再说什么了,我什么都能理解。”饱经沧桑,倍受艰辛的那个母亲:“是的是的,很可能你父母的考虑是对的,何况我们也不愿意影响你的前途。”
这一回是我们,她不是说我,而是说我们。
对此她作了一点补充:“我们,N 还有我,我们并不想危害任何人的前途。”
任何人,没错儿她是说的任何人。
不容分辩,那个傲骨依旧的母亲不容分辨:“好吧就这样吧。”她的眼睛看着门外,示意那是你应该撤步的方向。“不不,不用再见,到此为止。”
N的父亲,57年的右派,曾经是作家,一位知名的作家,57年被定为极右分子开除了公职,后来像WR一样不得不离开这个城市,比少年WR更早地远离故乡。我对他仅存一点儿依稀的印象:一个身材高大笑声慡朗的男人,膂力过人。我记得在那座美丽得出乎意料的房子前面,在那个绿草如茵花木繁茂的院子里,他两臂左右平伸,儿时的F和N各攀其一臂。“好了吗?”“好啦!”他便把两个孩子抡起来,天转地转,阳光跳跃白云飞走,直到N喊起来“放下我放下我,快放下我呀,啊妈妈——你看爸爸呀,我都晕啦”,然后N的白裙子像降落伞那样展开,落地,在那男人慡朗的笑声中男孩儿F和女孩儿N搂在一起,等待世界平稳下来。世界平稳下来了。世界平稳下来了,但那慡朗的笑声没有了,那个高大的身影不见了,N和母亲搬离了那座美丽的房子……
N 的母亲带着N离开了那座美丽的房子,住到这片芜杂零乱的楼区里来。N的母亲,脸和手日渐粗糙,但举止依然斯文,神情依然庄重尊贵。N 的母亲,穿着依然整洁素雅不入时俗,依然在夜晚、在礼拜日弹响那架老式的钢琴,弹奏她历来喜欢的那些曲子。那钢琴声在这片芜杂的楼群里流开,一如既往,不孤不傲,不悲不戚,独独地更显得悠长和容易被踩碎
那个坚qiáng的母亲:“好了好了,我们唯一的安慰就是我们没有欺骗谁。她的父亲是这样,她和她的母亲也是这样!”那个正气浩然的母亲把门关上,把年轻的医生拒之门外:“我们也从没有打算欺骗谁,对对,尤其是爱情!”
F像个被识破的骗子那样退出来,像个被抓住又被释放的偷地那样,低着头退出来,在这条小路上站了很久不知何去何从。那时,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老人,就是目前这个老人要不就是这个老人的父亲,如此惟妙惟肖的眼神只能归功于遗传基因。那时的一排白杨树都还细弱,暑假已经过去但蝉鸣尚未低落,此起彼伏叫得惶惶不可终日。那些日子,那些个漫长的分分秒秒,他不得不在这条小路上徘徊张望,等待N从家里出来或从外面回来,等待她的出现好再跟她说几句话,把昼思夜想的那些话都告诉她,把写了而没有发出的信都给她看。
(至此,戏剧的发展有两种方案。一种是N 很快地出现,那样F就可能不是现在的F,他就会疯狂地倾诉,嚎陶,呐喊,炽烈的语言如果决堤泛滥就会激活他的另一种禀性把他锻造成一个舍生忘死目空一切的恋人。当然还有一种方案。)
日复一日乃至夜复一夜,他以他的全部勇敢在那个老人警惕的目光下踱来踱去等候着N,并且准备好了随时迎候警察的盘问。但他没能得逞,这戏剧采纳了另一种方案。
(另一种方案是:如果N出现得太晚,F的疯狂就要耗散,在日复一月夜复一夜的等待中他那软弱求全苟且偷安的禀性就又要占了上风,堤坝一旦不能冲决便要等到二十多年以后了,所有那些炽烈奔涌的话语都将倒灌回心中,只在夜梦里发出些许残断的回响,F就仍是今日之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