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听吗?小姑娘。”她说,“别绷着脸。”
“又是跟瓦西里学的?”
“对!他会许多。”她忽然高高地挑起眉毛,“你一定在生闷气!说出来,别瞒我。”
“倪娜,这个人并不怎样!”
“说瓦西里?”她变了脸色,“你又要孩子脾气了!你并不了解他。”
“倪娜,如果你还把我当成你的朋友,请相信这句话:瓦西里人品并不好。”
说完我就跑出去。我很伤心说得那么绝,像是一种要挟!我苦于不能说出那夜的遭遇,那会使无辜的她也蒙受亵。后来倪娜跑出来找我,冷风中,她默默地挽住我。
从此她不再提到瓦西里,寂寞地看着窗外。甚至也不骑瓦西里的大马,她开始日益消瘦。
卷毛头后来终于办成了调令,指导员当即任命他为连部通讯员。我们宿舍的吴国斌说,人的外表有时就是jiāo好运的通行证。说这话时,卷毛头就坐在边上,她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是欣赏一件收藏品。
我是很盼望卷毛头来的,倪娜似乎也一样。他很善于聊天,而且往往聊到兴头上就突然打住,向大家告辞。很机智地成为女生宿舍最受欢迎的男生。他跟瓦西里他们住一个帐篷,有时就说活宝似的谈起瓦西里。
“他的外号叫东北大懒汉,有一回他说跟我合作,两个人脏衣眼放一块,每人包洗一个月。上月我包洗,他天天大换衣;这月轮上他,他三十天没换衬衣……”
大家全笑,倪娜也笑,笑得把脸掩起来。往后谁再提起瓦西里,她就说,哦,东北大懒汉,一边哧哧地笑着说,他还讲自己是个卫生标兵呢!倪娜很快又活泼起来,但再不说瓦西里好,而是跟众人一起奚落他,大声差他gān这gān那。我觉得她彻底安全了,大概卷毛头也因此疏忽。他只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加固她对他的好感,显得格外耐心,仿佛稳操胜券。
那段时间我常收到母亲的亲笔信,远隔数千里母女之情通过许多陌生的手往来着。母亲一下子琐细起来,饮食、气候什么都不漏下,甚至还问起大便,她不厌其烦地提到吃杂粮的弊病。我知道这万万答不得,因为信不比档案,父亲在一旁也会一目数行地读它。
这天,我们宿舍每人都收到一封家信。吴国斌读信总是脸冲着壁,仿佛字会在额头上显现出来,匆匆一看,又会像烧密电码似的把信烧成灰烬。钱小曼则不,眼睛随着信的内容变化,或弯成圆弧形的钩月,或渗透泪水,我见过阿娘的字,形状很古怪,小小的,像是发育不良。我那封家信照例是母亲写的,除了乱问一气之外,她还提到父亲:
“……每天吃夜饭,我们两个就会讲起你,女儿现在又在吞高粱米……”
父亲从前在饭桌上从不言语,像条鱼,既进食又呼吸却不说话。他的缄口为贵影响了这个家庭的美满。如今我的离去使他找到了话题。我庄严地觉得自己拯救了这个家,如果真是如此,我情愿永世在外飘零。
旁边的倪娜读着信,突然翻身坐起,“我母亲病危。”她说,像在宣布一件公事。
“你打算怎么办?”
“让我想一想。”她把信递给我。
信是倪娜姐姐写来的,通篇都是诅咒般的谴责,如攻击一个政敌,有关她母亲的病不过是她列举的材料,她说是倪娜通病了母亲。
“她该进疯人院!”我说。
“母亲不愿离开继父我太伤心了。我出走了两年,负气地投奔乡下一个远房姑姑。母亲就是那时病的。”
“可她到底还是没长些志气离开他。”
“小姑娘,我一向也那样想,恨母亲缺乏骨气。直到最近我才体谅到母亲的难处,我去信向她道歉。你不知她有多爱我,她收到信几乎晕倒,可我没想到那会导致她旧病复发!”她难过得缩起身子,高高耸着肩,像受尽孤独磨难的骆驼。
“你道歉是真心的?”我实在不懂。爱一个品质不良的男人!爱变得糊里糊涂邪气十足,实在是可鄙的弯曲。
“小姑娘,记住这话:爱人不仅仅是爱优点,还会爱许多说不清的东西;爱太复杂太复杂。”
当初我想假若爱真是暧昧不清,我愿弃之,永葆冰清玉洁。后来我走了曲曲折折的路,尽半生之久才摸索到爱情的真谛,它实在是个包容万象的复杂玩意。我在心中纪念这出色的女人,年方十八,她就担待起女人所有的沉重桎梏……
后来倪娜递jiāo了事假单,回来整理行装,她像预料到有大变化似的把那面心形的镜子递过来送我。我说你回来还要用的,她摇摇头。我帮她把被子捆扎好,一面让她独自出门千万小心。
外面传来一阵马嘶声。她叹息一声,人软软地倚着我:“对不起,我没告诉你实情。这次由瓦西里陪我去见母亲。”
刹那间我心里唯一的温柔影子倒坍了。听不清她又说了些什么。外面吵吵嚷嚷,好像在议论瓦西里把马卖了。我的痛楚在于我输给了瓦西里,他破门而入,抢走了我的朋友!我一无表示,任她怅怅地瞧我。她在我跟前心酸得犹如失宠的孩子。可我执意没对她说一句祝福的话。我的铁石心肠铸就了我对她永久的愧疚。
事后我时常忆起那个过程,许多珍贵的细节已变老化,如旧细胞的消亡,剩余的只是上述那些被消蚀空的骨架。我比任何阶段都清醒,是我抛弃了朋友,把她越推越远。
等他们两个提着旅行袋,瓦西里揣上卖大马的人民币准备上路时,卷毛头赶到了。人与人之间暗伏的因果制约镇服了阿婆她老人家,她的重天命又顺着血缘一脉相承地过给我。我总觉得卷毛头晚到一步;过不了多久,这对人就会各自垂头丧气地回来。然而因为卷毛头收到的是心爱姑娘的加急电报,他才心急如焚跑回来。他无形之中毁了自己的初恋。因为是他亲手毁的,才得不到任何补救。
他举着那封电报奔去,他摇晃它并且高高举过头顶,一只军用书包从肩上滑下来,跃dàng在他膝边。他是抄小路来的,绕过一片酷似沼泽的泥泞洼地。适时,那一对恋人已端坐在驾驶室里,那是一辆拉粮货车。瓦西里的手正握着那女孩的手。
我永世忘不掉卷毛头当时的表情,那完全是男人的受挫。他的脸灰掉了,用嘴吸气,眼睑那儿哆嗦着,有如丧家之犬。他递上那份电报,始终站得笔挺。等那对恋人在他面前搀扶在一起下了车走远,他才缓过来。谁也没招呼他,我想他也未必能认出大家。
电报给倪娜带来她母亲的死讯,冷冰冰地打着规范的小字--母病亡,已于昨日大殓。下面没标落款,不过无论是姐姐或者继父他们都憎恶她。母亲倒下,倪娜在家的根就掘断了。她踉踉跄跄地奔进宿舍,扑在像坟头那样隆起的铺盖卷上。
倪娜没落一滴泪,她竭力与哀伤抗拒。翌日清晨她与恋人依偎着去了连部,要求开结婚证明。我早预料,假若卷毛头晚到一步,这对恋人从北到南纵贯大半个中国必定会厌倦,可惜卷毛头剥夺了倪娜的考察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