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秦文君

  她们的婚事引起轩然大波。连部拒绝同意,以连纪相卡。但瓦西里已开始不动声色地收拾起马架子,那只是个简陋的马棚。能看见知青头乌眼jī般地在周围踱来踱去。

  我清楚没人能阻止倪娜,在极端痛苦之下这是她唯一的慰藉。她母亲死了,那仿佛成了个巨大代价,使她的婚姻牢不可破。

  倪娜风冠霞被当新娘那天,她寸步不离我。她柔顺地由我打扮她,我用丝巾做成个华丽的发结,佩上这唯一的奢侈品,新娘飘飘欲仙。我感慨十八岁是楚楚动人的青chūn巅峰,再后来就衰老了,走下坡路了。最美丽的只能是十八岁的新娘。

  那是个yīn霾的夜晚,瓦西里约好七点来接他的新娘。六点半时连部突然通知召开全连紧急会议。走进会场,遇上瓦西里忧愁的目光,倪娜的脸上时苍白了。他们彼此像陌路人那般隔得远远的,偶尔才惶惶惑惑地jiāo换仓促的一瞥。幸福即到之时,往往是人最脆弱的时刻,谁都不敢在这时跟命运打赌。

  会的气氛紧张,知青头这只乌眼jī的开场白即是:“同志们战友们!召开此会是为了狠刹歪风,巩固上山下乡成果。最近嘛,在场的个别人大耍流氓手段,企图腐蚀我们这支革命连队。同志们战友们,我们不能熟视无睹!绝不能袖手旁观!”

  凶多吉少。从知青头的气焰中可以看出他已经失态了,要抽筋要发泄一肚恶气邪气,他指手画脚,尽管说的是政治套话,可样子更适合骂粗野的脏话。事实上那种愤慨已显露了泄私愤的真相,我担心他抽笼里已藏好一把杀牛的尖刀,因为他的嘴咧得像狰狞的亡命徒。

  “他太可怜了。”倪娜真切地说,眼睛湿浸侵的。这大概勾起她对他一闪而过的好感,一个男人为了她失去理智,她或多或少会泛起温情。

  下面有人拼命鼓掌,都是平素爱嘲弄瓦西里的。有人还激越地喊:

  “把那坏小子揪上来!亮一亮相!”

  “狠狠地罚,来真格的!”

  正在此时,万林qiáng匆匆跑进来。知青头骄傲地斜脱了他一眼,尖锐地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大家大胆说,怎么罚法?”

  “罚新郎买两箱甜酒!”

  “灌醉他!”

  “谁让这小子独占花魁!”

  我想换了别人说不定一头碰死了,而知青头他居然能脸不变色心不跳。他蠢就蠢在体察不了人心,毒就毒在太放任自己。他总以为失败于几个同他作对的人,所以他恨不得搞垮他们,压服他们。他甚至来不及想还会有新敌人。他又在那儿咆哮一阵,抛出许多大帽子。可惜会场上啼嘘声不断,直到他到处找水喝。

  万林qiáng上场了,这个人我是熟悉的,我期望他来搭救倪娜。成全她就如成全我,我想他会尽力。

  他说:“我刚从林区知青办赶回来,知青办的意见是:知青们结合完全合法,属于扎根边疆的壮举、所以,不必再提什么刹歪风,这是正气呵!”

  我感到自豪。这个人他与我已毫不相gān,但他的正义、善行。魄力仍激起我神秘的神魂颠倒。

  知青头大叫道:“不对!我请示过场部,场部说那种胡闹该刹!”

  一直门头抽烟的指导员突然如鱼得水,表情生动起来。我至今觉得这小老头是个帅才,他顶擅长在下司中搞平衡,把自己摆得四平八稳。他一拉开嗓门说话,就像演地方戏:“我说这事弄不好就来个猪八戒照镜--里外不是人!上头说法花样儿不少,眼前呢,一个要娶一个想嫁。自古到今,最难防的就是男女私情。防哪能防了?证明咱还得开绿灯,否则人家明铺暗盖也能做夫妻!晚办还不如早办!”

  会场一片欢腾,仿佛这个会已成了婚礼的前奏,指导员则是个不折不扣的证婚人。

  “慢着!谁说这刹歪风会是瞎扯淡?有必要!开得及时!哪天上头口径一致,追究下来,咱就来个刀切豆腐--两面光!”

  我惊叹这小老头的心计,他居然能将圆滑和忠厚统一起来。许多年后,待我对农民出身这一项有了初步理解,忽然喜欢上那个人!平白无故地把那人看成个前辈--他们背井离乡,洒泪抛弃薄土,但把血液中混淆的农民的jian诈和忠厚一并带入新开发点。有了他们,才有后人的挖掘、探索。

  倪娜是由新郎接走的,他几乎是一胳膊把她揽过去。他神采挺好,但不含蓄,笑得像个马屁jīng,与我想象中的丈夫模样相差甚远。倪娜的发夹让他的肩碰歪了,枯萎了一般。

  “倪娜!”我轻轻唤了一声。

  倪娜微微点点头,但始终没应我;也许是新郎搅得太紧,她似乎不怎么吐气。她一直跟着他步入那个修缮一新的马棚。庄严得就如跨进神圣的乐园。

  新房内站满了男人,喝酒抽烟像个男人聚会场所。倪娜在那儿突然迟疑地捏紧了衣角,怅怅地站在门边。

  我躲进马棚背后的杂树林,顺着缓平的矮坡亏于,脚发沉,仿佛已成了株驼背的小树。今夜无月光,天空是一整片原始的黑色区域,神秘得幽灵一般。我胆怯起来,觉得闯入于然一人的世界,就如幼小时迷失了回家的路。

  马棚内敞着门,蒸发出热气。我怕揣摸倪娜的遭遇:她就在那个简陋的地方当了别人的妻子,那个并不优秀的男人可以揽紧她,俘虏她。我忽然想哭泣:过了今夜,一切弥补都将是徒劳,明晨我们再次相见她已是瓦西里的妻子。也许会成天坐在马棚内洗洗涮涮,亮她缝缝补补的好手艺。我忽然不寒而栗,哆嗦了好一阵。

  那是个漫长的夜,黑云渐渐散开,露出个似有似无的月影。孤独的女孩看见那个马棚的灯熄灭了。她掬了几下树桠上的gān雪粉。抹擦发烫的面颊,把它擦得如月亮那般光洁。然后她无声无息地绕过了马棚,步子轻得令她怀疑是在梦中疾走。

  序三

  我念初小那时,外婆曾领回个半瞎的老头给我相面。他们叨咕了半个时辰,后来外婆告诉说,我这人一生平平,既无大悲亦无大喜。我反感她胸有成竹地dòng悉我的一生。急于挣扎,巴望用个大变动来改变一生。某日,带着指南针、水壶、一个枕头形状的大面包我出走了,决定朝南一直走下去,绕地球一周。

  天黑时我到达一个渡日,又饿又乏,望着四周住家huánghuáng的灯光,泪水夺眶而出。事后才知那天不过走出十几里远,到达市区的南端罢了。回归后,失而复得的家曾激起我深切的怀恋。不过一周之后,一切亲近感便被习以为常所淹没。我重新羡慕大起大落的命运,讨厌安分地过平静的生活。

  直至有了阅历,我才开始把目光移至平静的生活。每日那貌似平凡的一切:健康地活着。周围的亲人朋友都爱着你,你也用满腔热忱想着他们,还有音乐和四季的变化,那本身就是幸福的所在。

  大起大落意味着不停地失去什么。有的失去是惨烈的,永久不再回复。为何要到失去时才想到去珍惜,去盼望失而复得呢?

  他是回不来了。我说的是郑闯。

  第三章

  郑闯是个对东西十分仔细又非常节省的男孩。初到那个林场,他出名的小气使自己备受轻视。一群大大咧咧的人中格格不入地夹进个吝啬鬼,整天防盗似的把各种用品锁得好好的,这几乎引起了公愤。听说同宿舍的男孩嘲笑他,他争辩几句后照例把自己份下的物品都护得牢牢的。人的秉性焕发出顽qiáng的光芒。有人恶作剧,毁坏他的新皂盒,在一尘不染的脸盆上敲掉一大块搪瓷,几天后,他们便气馁下来。皂盒被主人jīng心粘贴好,他甚至还用颜色相近的搪瓷补好了脸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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