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察觉出一丝一毫的反常,没料到这小小的因素会造成我们终生的分离。那些天我沉浸在离别的酸楚中,我整理行装,凡是郑间可能会用上的就统统留下。那时我们每人每月发十斤细粮票,可买馒头;走的消息确凿后,我简直成了阿巴贡,开始攒起细粮票,上山就光带玉米饼。这其实是个十恶不赦的坏兆头,因为它触动了郑闯。
那个清晨我永世难忘,北风呼啸,天冻地裂,出了宿舍就进了yīn森的冰窟。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白烟,柔美的外形骨子里严酷无情;一吸气,一股酸辣直冲鼻腔。当地人叫这白烟“烟泡子”,最寒冷的天它才漫出来疑惑人。我揉着鼻子,用围巾掩上,匆匆上路。
“喂!喂!”有人喊!
我站定,跺着脚,怕血液停滞。来者是郑闯,背着沉重的油锯,一颠一颠似小老头。他系着护耳,脸部只露出简要的一块,眉毛结了白霜,还有上唇那儿。在冰天雪地中,他的上唇那里居然萌发了软草苗似的细茸须。人比大地更生机盎然。
“这么早就跑出来了?”他气喘吁吁地喷出热气,涡形的虚幻成各种小玩意,散云一般。
“去林场参加体验,例行公事。”
“边走边试着搭车?”他仍大吐热气。
我点点头。这种天站着候车会冻死人,车都是运材装货的,很散。几十里外是个三岔口,跑到那儿也许能搭着车。
“你去哪儿?”
他有点洋洋自得:“万连长让我今天留在宿地保养油锯。快得很,两小时足够。”
“那你gān嘛背它?”
“揩点小油”他模仿大咧咧的语调,“到前面河套锯一根榆木,昨天我就看准一棵。”
“别一个人去!”
“就放一棵树,截几块菜板,算这儿的特产,你走时就带上!”
“别去!我不想要菜板。”
他沉下脸,给我坏脸色看:“你想想,我能让你空手走吗?你留下那么多……不允许我表表心意吗?”
我拗不过他,再三再四地叮嘱他小心。他不耐烦地举起手摆了几下。扭头向河套走去,还是那双又大又歪的老棉鞋,走路趿拉趿拉响。
我顺利地搭上去林场的车,从司机口中得知林场卫生所就设在贮木场内,大拿大夫新近荣升为负责人。想着再去见那个人,真是难堪,怕他那张笑容叠起的脸。
多日不见,他仍能一眼认出我,这使我自信自己的长相颇具名人的个性。他热情地用双手握我的手,脸膛红红的衬得眉毛发绿胡子发huáng,好不五彩纷飞!
“恭喜,恭喜!”他慡朗地说。声若洪钟,令人想起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勃勃英姿,“你碰上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写信禀告高堂了?”
“还没呢!”
“那可不好,不好。”他倚老卖老。
他替我量了血压,又听诊了心脏和肺,“唔,没什么大毛病,不过,你的左肺有些小问题,以前患过肺结核吗?”
“从来没有。”我急了,“不信可以做个X光透视!分配前刚体检过,一切正常。”
“姆,别着急。”
见他的鬼!我总觉得他眼风诡秘,心机暗藏,让人感到玄乎乎的。于是我再三qiáng调可以以X光为证。
“不必了。”他摆摆手,“你就回连队准备准备,我这头是顶好说话的。”
“没问题了?”我半信半疑。
“哪能呢?”他慡朗地咧着嘴,身体向后拗去。
我自信已制服了他的刁难。十六岁时对人际关际的认识无疑是简陋的,那缘于想象不出恶的yīn险力度,只是漏dòng百出地把人性内的恶演绎为刁滑的小伎俩。
出卫生所大门时,门边倚着个东北女孩,脸被灰白的门衬得像个成熟的红果子,见了我,她跳开去,她的小腿短而笨拙,让人想起一截像皮胎。她走了一段又踅转来站在当路,不做假不掩饰,像牛那么直瞪瞪地看我。在那种纯朴凄凉的目光内,我预感到自己可能在扮演一个可悲的角色。
我是下午回到连队的,远远地看到缕缕炊烟,举目无亲的感觉才消淡。推门进宿舍,只见两个影子飞速跳起,分得远远的。
“你回来了?”卷毛间。
我笑笑,好久噎在那儿的积愁落下去。别人也那么亲呢,证实我跟郑闯在水房夜晚的举止也丝毫不出格。原来恋爱的一对一对从四处起步,不约而同地摸索到同一个奥秘,那是个广泛极了无垠的奥秘,可是无人会永远误解它。
“喂。”吴国斌说,“刚才万林qiáng四处在找你的小弟弟。”
“是找郑闯?”我失声地大叫,一种尖矛般的不祥之感已经撞到了我,“他没回来吗?”
“没有。别是背着油锯投苏修去了,重新找个哈萨克姑娘。”她嘎嘎地笑。
我奔去找万林qiáng,他正急得团团转。一听郑闯下河套放榆木,他就咬牙切齿地说:“他想找死!……知道他在哪儿下的公路吗?走,你带路!”
我的腿已经发软了,他像催慢马一样催,只差没抽我鞭子。好容易赶到郑闯拐下公路的地方,那是块平整的腹地,被雪银装素裹。留着一行新近踩出的脚印,又大又歪直伸前方。
“像个shòu印,猿类走shòu。”他端详着,“你能断定这是郑闯踩出的?”
“是他的棉鞋印!”
“那好吧,你可以回连了。”
“不!”
“不什么不?”他严厉地说,“我没带枪,这一带常有饿熊出没,你愿意同归于尽?”
“我愿意。”我忽然无畏起来,什么都敢,什么都愿意,并在那一刻起在心里树起英雄主义纪念碑,至今未倒塌,因而至今仍肯为所爱的人去死,去牺牲。
“你疯了!”
他顾自前走,像个山shòu那么伶俐。我企图追他,可一下公路我就绝望了。
莽莽雪原,积雪没膝,一脚踩下去,整个脚踝都是陷进去的感觉,仿佛嵌进gān燥的塑料模型,利用胯部腰部的力量才可能拔出脚重新近前一步。越走积雪越深,人笨拙得像种在雪中的圆萝卜,只剩下上身显露在外。
雪光灿烂如镜,折she出一道道眩目的蓝光。虚虚实实闪耀在前,如仙境一般。遁着脚印我走到一个雪谷,脚下的雪似乎cháo润起来,浮面结着白鳞似的雪衣,脆脆的,一碰就碎。前后左右除了那深深浅浅的脚印就不再有人迹,四处静得仿佛所有的生命都在沉默中耗净了。
我累,我饿,我快倒下了。这儿真像个偌大的墓场,再多的生命名都接纳!我拼死拼活地叫道:郑闯——你在哪里?
没人回答,山谷像张大嘴,吐出些零碎的声音的骨碴:
“郑在哪——”
我每喊一句它就学一遍。我喊得怒气冲冲它照旧学得bī真。眼前有个火星在跳,六个角,忽隐忽现,定定神再找却找不见。满眼是昏昏沉沉的白雪。我狠狠地嚼着吞着,一团一团地掬起来塞在嘴里。咽完一团就喊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