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秦文君

  “郑闯——你在哪里?”

  “郑在哪——”

  终于,余音结束后,我听到有个男人在答话:“快过来帮忙!”

  是郑闯在呼救?长时间的焦灼和不闻人声,我几乎不信任自己的听觉。

  “郑闯,郑闯,是你叫我吗?”

  “少啰嗦。”前面那人恶狠狠地叫,“快过来,我是万林qiáng!”

  我几乎忘掉了这家伙!我愤怒那个丛林大盗般的喊声,就因为是这个外人在喊而不是郑闯的声音。待我走近,忽见一棵老榆树斜歪在另一棵树身上,一截光秃发亮的新树墩旁半跪着万林qiáng,他背朝着我,棉衣铺在地上。那株截断的树尾部就支在那儿。

  “快来!快!”他转过身来。

  我首先看到雪地上殷红的血,暗红色的一摊,我一眼就认出那是郑闯的血,不需要任何凭借。棉衣其实是铺盖在郑间身上,他还活着,有鼻息,只是右腿被榆树断截面卡在下面,血正是从那里渗出。惨烈地构成触目惊心的图景。

  “快救他!把他从树下拉出来!”我扑过去,环抱住郑闯的肩,把他往身边拉。我觉得自己疯狂得如母láng,被浓烈的血腥味刺激得亢奋昂扬,忍不住要错乱要昏眩。

  万林qiáng掰住我的肩,提起来,待我清醒时已倒在雪地里,只记得倒地前转了个漂亮的弧形。他怒目圆睁背着渗着机油的红油锯,那油稠稠的,渗得缓慢。

  “我去把榆树放倒。喏,这儿有两根小gān,你要用力撬住,顶住那个断截面!”他威严地说,“再乱动他会死的。”

  他去锯那棵被老榆树倚着的树,金huáng色的锯末泻下来;我用双肩撬那两根支gān,肩部沉重得令我心满意足,充满当救星的充实。

  巨大笨重的树屁股轻轻颤了颤。支枝支支校校地惨叫起来,几声巨响,两棵树地动山摇,许多断枝扑簌簌如短箭刺向青天白日。那个榆树尾蹦起丈余高,沉重地在几步开外处砸出个崭新的雪坑。

  郑闯的伤腿扁形的,膝盖那儿碾碎了,白粝粝的碎骨显露在外,像鱼脑化石一般。棉裤腿上结着厚厚的血痴,全是dòngdòng,翻出惨白的棉絮中夹着透明秀剔的筋键。

  “郑闯!郑闯!”我喊着。

  “大声点!老是昏迷不醒他会冻死的!”

  “郑闯!醒醒!郑闯!”

  万林qiáng撕下棉衣里子,裹扎郑闯的伤腿。这时。男孩动了动,徐徐睁开双眼。他的眼神勾起我遥远得不可知的记忆,那个混沌的幼年时的初次见面,我们都被父母怀抱着,在幽长弄堂中擦肩而过;父母们一无所获,我却在那刹那间相识了那个眼神。

  “郑闯,是我!”我把他僵冷的手放在手里脸上暖着,它们像可怜的硬甲虫。

  他双眼涣散而又疲惫,眼窝深陷下去,塌着,后脑勺也破了一块,几分长的翻出一条薄薄的头皮,已风gān,牛皮纸般随风点动。一道深红色口子像丝线嵌在毫无血色的嘴唇上。他已经破相了,残废了,伤痕累累,从此需要个无比忠心的妻子,代他去蹦蹦跳跳,去料理一切。

  他抿抿嘴,gān涸地吐出点声音:“我冷……救救我。”

  我啜泣起来,一把扯下头巾包扎他的脸和耳朵,泪眼模糊中他成了个弱小的孩子,我俯身亲他血迹斑斑的唇,吮吸它,把温暖和怜爱传递给他:“我会的,我能够救你,能够的。”

  “我不想……死!”他虚弱地闭上眼,“我冷!”

  我脱下大衣,覆盖他,见他仍在战栗,就开始解棉衣扣。万林qiáng正单腿跪地捆扎一副背架,见状,冷气袭人地说:“理智点!小姐!这里至少有零下三十度。我只能背动一个,千万别再给我添累赘。”

  “我能挺住!”

  “你是棵青松!”他气得七窍生烟,“按我说的做,少废话!”

  “可是你不能阻止我救他!”

  “知道了。”他尖刻地把我脱下的棉衣扔在我脸上,“穿上!我们不需要菩萨。”

  我激动万分地挥着棉衣:“我是他未婚妻!我在为他尽力。”

  他俯身抱起郑闯,反过脸,足足正视了我五秒钟,像在辨认一个瞬间内长大的huáng毛丫头:“谢谢伟大的未婚妻,你给了我一则大新闻。”他毫无表情地说。

  是chūn天了?cháo润润的chūn雨从窗外飘洒进来,一颗一颗斜斜地滴在我腮上。我睁开眼,朦胧中倪娜挂着泪凝望我的脸。我歉意地拉过她温厚的手枕在脸下,曾有过的埋怨气恼倏地断裂。她大我两岁,沉稳贤淑,坦dàng磊落,我无意中把她视作向导,jīng神上的小母亲。那种深深的依恋造成过隔阂,阻塞我们平等相处,然而受挫的感情却经久不衰。

  “你终于醒过来了。”她说。

  我昏沉了几小时?窗外已是漆黑一片,风声也是半夜的那种抽紧尖啸的刮法。我恍惚记起荒原上的一幕,似梦非梦,缭绕眼前。

  “郑闯!”我努力支撑着要坐起。

  倪娜按住我:“别动,你输血输多了,昏倒在输血chuáng上……”

  “这里是区医院?”我伤心地抬起脸,“那么这不是噩梦,全是真的!”

  我按照万林qiáng的吩咐率先跌跌撞撞地朝公路方向奔。脚踝伤了筋,向两旁趴滑,必须像飞机那么大张双臂求得平衡。记不清栽倒几回,在雪原上印出无数人形雪影。好容易爬上公路,结实地倒在路堤上,全身的筋腱都涣散。走长了雪路居然觉得走平道如此生疏别扭。我相信人适应的非凡能力,láng孩便是明证,以láng为伍便会人气散却。我记得万林qiáng让我去连部求援,但就在此时,迎面驶来一辆运村车。

  我记起我们仁搭上这车直驶区医院,郑闯头枕着我的肩胛不停地颠动着。他活着但一言不发,皱着眉,满肚苦水似的。我怕他说话,因为只要不说临终遗言那就说明他没有死的预感。终于,车到了医院。刹车时,他睁开了眼,慌慌张张地寻找着。

  “郑闯,”我弯下身去看他,“你有救了。”

  他温存地笑了笑,快得如流星划过。那笑微妙得罕见,像一双手在封尘的灵魂上倏地抹出一道印痕。

  手术室里不断传出这样的消息:要输血,要大量的A型血。血库里存血有限,卡车已踅回连队求援兵。护士像白蝴蝶那么一趟趟扑出来问:“人来了么?要快,等着急用!”

  感谢母亲授予我A型血,能让我把跟rǔ汁同样贵重的血液献给那个男孩。我的静脉jīng细,护士找了半天,戳了四五针空眼。

  “输出多少?”她一针眼戳准了,回出点茄色的淡色血液,“你是不是患有贫血症?”

  “尽量多抽好了。”我看她把针筒看了又看。

  我平躺着,感觉背部聚集着无数小折皱,那些内衣全是盐浸浸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雪水,后来的几年中一到冬天我就嗅得出这混淆的气息,它已成冬季的附属礼物。

  针头吮吸着,手腕那儿微微发胀,有一种惬意的宣泄感,四周宁静的白幔徐徐飘动,像银缎的挽联。血在舒缓地流动,我感觉自己亲切地漫出去,轻若枫叶。那是条茄色的河,开阔平缓,我便跟着波流越飘越远,远得仿佛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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