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白乎乎地飘来,我连忙问道:“护士,接着袖血吧!”
“不需要了。”她坚决地转开脸去,把器械颠来倒去地弄得哐哐响,“回去后你要多喝红糖水。”
“手术成功吗?”我怔怔地问,“是不是锯掉了小腿?我知道他伤势太重了。”
倪娜摇摇头,瞳仁定定地停在我脸上,“让我告诉你,小姑娘。他失血太多,头颅里还有内伤,腿伤又重……”
“到底怎么了?”
“他死了!”
“呵!”
倪娜伸出手来扶我,但我推开了她,稳稳地坐得像座山。我忽然讨厌起寻死觅活的悲伤。一切已推到了尽头,丝毫不容弥补,因而悲怆也显得虚伪轻飘,变成用手亲自挖掘折磨自己的病窖。我的心松弛下来,变得悲凉凄婉,那像个huáng褐色斑点,有了它就老了,不再青chūn年少,不再有单纯的微笑。
当夜倪娜陪我去了停尸间,那是间yīn冷的平房,亮着一盏灯,是我喜欢的蜡huáng色。郑闯独自躺在一块木板上,脸被蒙着白布,那条坏腿筋筋连连地吊连着,下面垫着耀眼的厚纱布。他的手是嫩红色的,手指抠着,我总有一种幻觉,仿佛它们还像扁鱼那样湿漉漉的。
倪娜忍不住抽泣起来,她轻轻地从背后绕过来搂住我的肩,头也趁势抵在那儿:“走吧,小姑娘,要节哀。”
“你先走,我想单独跟他道别。”
她无力地松开手,哀哀地舒口气:“你快一点,我在门外等你。”
门一开一合,那盏孤灯便晃动起来。我没有怕的感觉,仿佛他不过是在这儿酣睡片刻,一个人的生命绝不会如此脆弱,说死就突然死得彻彻底底。
我掀开那块蒙脸的布,他的头部有个大dòng,塞着脱脂纱布,看去像只圆瓶上的新塞子。他的头发蓬乱,脸有些发青,他的眼我是永远见不到了,它们紧紧闭着,不肯给人最后的记忆,他的脸十分安详,像个刚出生的男婴。
外面徘徊着脚步声,我知道该走了,否则就太迟了。当我的目光触到那一双斜歪的棉鞋时,只感觉周身寒彻,爬满无数的悲情,而真正的悲哀正是那样不动声色地袭击人,摧毁人。
郑闯的尸体运回连队,孤单地躺在仓库内。当地盛行土葬,木匠也已打好个厚重的棺材,半人多高,里外涂上黑色油漆。整个连队都承受着这个大灾难,人人都变得目光黯淡。男宿舍里他的chuáng铺和衣物上都dàng了一层厚灰,但却一样不少,仿佛耐心地等待着那个爱清洁的男孩,归来挥动抹布。
在等郑闯的父母来送葬。
已临近chūn节,气候却仍不肯还暖。待收到郑闯父母的接站电报,才发觉郑闯身上的棉衣已跟尸身冻在一处了。
“一定要换上里外三新的棉袄!"指导员咆哮着,"要快!赶在人家父母到前换上!人家失了个小子……”
指导员的眼睑卜卜地跳动着,说话时牙齿狠狠地相磕着。郑闯的死好比掘个缺口,从此指导员对知青就只得另眼相看,因为我们有人为此地献了躯洒了血;一旦这上中埋下了我们的一份子,我们便成了主人。
大家把郑闯抬到水房,那口大锅里填满了冰,湿柴死气沉沉地伸在低矮的灶口里。我过去愤怒地抽出了它们。命运给了我最漂亮的一击,将恋爱与死亡畸形地聚集在同一个场所,把活人的思念零刀散剐。
“他们快到了。”倪娜揉着我的头顶,“让他们多少得到一点安慰,好吗?”
炉灶里重新架起了火。冰化成水,热气迷迷dàngdàng,他们把那男孩放入锅中。他泅入水中,毛发像飘逸的水藻。卷毛头取来棉衣棉裤棉鞋,还有gān毛巾。这个骄子眼圈青黑,“女生们出去吧,我们给他换衣服!”
女生们纷纷退出,把男孩的尊严奉给死者。卷毛头捋住我,用看一个未亡人的目光盯着我:“让我来尽这责任。”
“尽量擦得gān一点,他……怕冷。”我说。
郑闯下葬后那口锅却沿用下来,仍用于化冰烧热水。这本再合理不过了,因为幸存的人要继续活下去,缅怀过去只占用空余时间。我晚上常独自去水房打水,在那寒冷的宅第内,男孩像个夜盗藏在肉眼看不见的暗处。
郑闯的父母是晚上前跟夜幕一块到达的,他们收到的只是儿子病危的电报,然而三天四夜的行程中他们已暗暗地想到了绝处。
郑闯的母亲哭嚎了几小时后就安定起来,我觉得她跟在当初送别儿子哭得一样,调门相同。也许对她来说,自接到电报的一刻起儿子就奄奄一息了,如今从她手中滑掉的不过是最后一线渺茫的希望。
郑闯是大年初一下葬的。已近huáng昏,西边突然闪出一片瑰丽的夕阳,鲜红色;墓地后面是一大片没有终结的森林,孤苦无告地肃立,那样清冷和遥远。那是倪娜选中的,她说喜欢这样的宁静。
“他会喜欢的。”她喃喃地说。
早上就有人用炸药崩开了墓xué,偌大的棺材深深地下进去,听见冻僵的碎上冰雹似的砸在棺面上。瓦西里chuī起了口琴,是他擅长的忧伤幽长的曲调。然而一般的忧悒在墓场冷峻的空间失去重心,变得如一支轻佻的夜曲。
“滚开!”卷毛愤然骂道,“chuī什么迎亲曲!”
两个男人面对面,怒目而视。突然,卷毛劈手夺过口琴,狂chuī起来。那是首无名的葬歌,感觉是从心里涌出的哀乐。他傲然地扛着肩,一直chuī到嘴角红肿。据说他的艺术灵气就萌发自那一刻,如今他被称做音乐家,但他最辉煌的杰作仍是在被称为卷毛时的那支哀调,那片墓场是他艺术生涯的发源地。
我没淌一滴泪。我大概真的老了。他死了,我活着,他在我心里永远是个十六岁的男孩。今天,有时灰扑扑的弄堂里出现个骑huáng鱼车的男孩,猛然回首,往事便历历在目。郑闯死后好久,我都被负罪感压抑,怕跟任何男孩来往,暗暗地洁身自好,以此作为一种特殊的致丧标志。
葬礼之后,连队选出一立方米上好的板材运往郑闯上海的家,还有两对木箱。临发货当天,郑闯母亲佝下腰,仔仔细细地在每一件货物上加贴了醒目的标签。
我忽然愤慨地觉得跟那能gān女人的缘分断绝了,从此天踞一方,老死不相往来。我甚至不想去车站送他们,后来果真没去。
她跑来向我道别,絮絮地说从此会把我当女儿对待:“今后有什么难处就给妈妈我写信。”
“我只有一个好母亲。”
她换了换腿站,似笑非笑:“那么,再见了,早点回上海!”她走到门边,返身说:“本来想把那些他的日用品留下给你,可听说你回上海学习,所以才全带走了……”
“你快走吧!”我说,“求求你。”
她果然疾速地走掉。
我不懂他们怎么可以这样麻木,郑闯是独子加孝子,他死后他们竟没施于撕心裂肺地悲号,仿佛他该死,死得合情合理。
郑闯的母亲随身带来儿子的最后一封家信,逢人便说,那孩子平素总写规规矩矩的平安信,唯有这一封写得没头没脑,开了一长串清单索要东西,最令人惊诧的是他让母亲代买一块jīng致昂贵的女式手表,说有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