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29)

2019-03-10  作者|标签:秦文君

  她没再坚持,只说:“想开点。否则悲伤会没完没了缠住你!”

  那个叫郑闯的小恋人才十六岁,bào死于天冻地裂、草木衰huáng的冬季。关于他的遗物我一无所有,他甚至没留一句遗言。假若没那个圆鼓鼓的新坟墓,他简直就恰似一个先甜后苦的梦魔。好长时间,我被灾难压得愁容满面。我原本偏爱忧伤,母亲说是无病呻吟的小姐脾气。我既有本性的伤情又添上冬天的打击,益发悲惨起来,脱发、畏寒,只差口吐鲜血。

  一天,我收到美妹的信,她写了一通宽慰我的话后,话锋一转,突然提到小多已有一个月未给她去信。她在那上头惨兮兮地写道:“请帮我拯救爱情,你是它的目击者。”

  美妹怎会落到焦头烂额的田地!我忽然生出种火气:我们就都那么倒运?非扳回来不可!那番火气烧得我振奋,浑身血液畅通,大有起死回生之感。以后我又试过数次,确认愤怒对忧郁有压抑作用,就如深色能涂没淡雅的色彩;然而我却未研究出何种情绪可压制愤怒,所以我宁可忧郁下去。

  小多是我远房表哥,才子模样,曾给美妹寄过情书无数,美妹展示过其中jīng华部分。这使我既受害又受益。受害处是从此迷上生活中罕见的燃烧般的炽热恋爱;受益处恰恰也是这一点,即爱情观的层次高远。小多中学毕业在家里吃了二年多者米饭,据说是看看风头。他早我一步来了黑龙江,也是林场,可离我们不近,叫什么大树屯林场。

  我开始酝酿一封讨伐信。我口才不怎么好,跟人说话总感觉倒不gān净似的,写信我却能有条不紊,因此也比较看重写信拿手的其他人。

  我正发挥得酣畅,就听吴国斌把她刚收到的信撕碎,撕信时她脸部怨气冲天,像在撕裂仇人。我觉得她不可捉摸,不由多看她一眼。后来我发现这正是我对她的兴趣所在。

  “明天就走!”她自言自语道,一面恨恨地在软疲的枕头上猛拍一掌,“你那个大村屯就去不得吗?”

  我吃了一惊:“你去大树屯林场?”

  “是啦。”她说,“想追根刨底吗?”

  “不,我亲戚在那儿,有封急信你帮我带去好吗?”

  她没开尊口,那就代表答应。她从不肯痛痛快快地帮别人一点小忙,仿佛利人与损己是同一概念。她躺在那儿翻来覆去,等到我糊封口,她说道:

  “喂,gān脆一起上大村屯去逛逛。”

  “去那儿?”

  “反正放假,现在你那个小弟弟又不在了,出去散散心。”她说,“不远,坐半天火车就到。”

  我对倪娜说过另有安排,对她用了托词我内疚,眼前倘能把这假期安排掉,托词就变成先见之明。况且远离父母亲人,小多的那点远亲也变得无比珍贵。可惜,这月的余钱都捐给失窃者了,问人借钱我不愿,那个"欠"字让我觉得下贱。大约是对舅公遗风的深切厌恶。

  “担心盘缠?”她笑起来,尖声尖气,“那趟火车不会收我们的票,免费运送。”

  “认识列车员?”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呵,当然。”她肯定地说。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搭车到了贮木场,然后去了车站。吴国斌买了三张站台票,我们便顺利地在车上占了个长条硬席。我背了个方包,那是上海的时兴货,里面装着给小多的礼品:两袋豆腐粉。

  从上海出发时行李中大半是吃食;玫瑰酱菜、红糖、炒米粉拌芝麻、小huáng糕、按叶糖、盐金枣……像个廉价食品展览会。然而上海货到了这儿就剩不下的,要是豆腐粉能生吞着吃,小多也得不到礼物了。真的,上海带的jīng盐蘸馒头都有人上来抢夺,抢不上就用纱手套什么来jiāo换。

  钱小曼穿了双新单鞋靠窗坐着,鞋略小,挤得脚面高高隆起,很畸形,走路总像跳忠字舞那么善用脚跟踢打地面。我们肯让她跟着跑出来,使她大大地感恩,不时展露笑意:

  “旅行开始了!”她用唇部发音,生脆,“怎么没见那个列车员朋友?”

  吴国斌瞪瞪她,扭转头去。这个人常常喜怒无常。看得出,钱小曼跟她相处手心里总捏着把汗;平素吴国斌差她gān这gān那,她总是任劳任怨。开chūn时她长高了几码,超过了一米五五大关,可惜万林qiáng从不注意这点,总管她叫“小不点”。其实在我们中间,钱小曼最适合当妻子。她劳碌,做起事来手脚快得呼呼生风;她说全是来这儿练出来的,在家里阿娘置家方寸不乱,她沾不上手。她那份天才,过独身生活似乎有点大才小用;不过,我总担心她会培养出一个懒汉丈夫。

  林区的火车有点像jiāo通车,动不动就停靠一个小站,下去十多人,换上十多人。停了五六站左右,车门那儿有人喊:“查票了!请把票都准备好。”

  吴国斌一跳而起:“快,跟我走!”

  钱小曼霍地站起;“快找到你朋友,他得管我们。”她有点绝望,脸涨成赭色,并且急得指手画脚。

  吴国斌搡了她一把,搡得她昂着头向前冲了几步。我忽而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只得掮起方包,逃难一样跟着她们一气跑到最后一节车厢。那儿特别空,吴国斌找了个靠近车门的座位舒舒服服坐下。

  我问:“你没朋友在这儿,对吗?”

  “有我也不靠他。”她傲慢地说,“我只靠自己的本事。”

  “有还是没有?”我瞪着她。

  “没有又怎么样!”她甩甩发,迎上一步。

  “你像个骗人的无赖!”

  “现在你也成了混票的无赖。”

  钱小曼急得要作揖:“别吵,别吵,查票的马上会追过来!”

  “你们有钱罚票就可以在此地候着!”吴国斌直杵杵地盯着我,“我得当无赖,车一停我就下站台,上前面第一节车厢去。”

  钱小曼直眨双眼皮,“那为什么?”

  “笨蛋,那儿已查过票了!”

  车一停靠,我们就下车往前狂奔。此时此刻愤怒已无影无踪,只想着脱险,脑海一片空白。事后回想那一幕,对那些上了贼船不知回头的人充满同情。置身于非常环境,人的趋同劣根会动摇辛辛苦苦树了十多年的信念。这也许是人的软弱性。

  冷清的站台上,三个人的队伍显得庞大。刚上车不久,乘警就跑来致意:

  “你们好呵,请出示车票。”

  那是个年轻人,理着严肃的分头,眼睛漂亮而又滑稽,相信这种眼睛最擅长追踪女孩;碰上这个灾星,我们是跑不掉了。不像碰上个老太,只出于职业习惯。他把我们带到餐车,顾自坐下,眼光逐一掠过我们的脸,最后炯炯有神地落在吴国斌身上:

  “坐车不付钱,你们真是啥事都敢gān!”

  我讨厌他肆无忌惮,他那眼球亮得有点流气,具有穿透力。换了种场合,我可以鄙视那目光。当俘虏的地位把清高剥得一丝不剩,这让我屈rǔ,充满敌对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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