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30)

2019-03-10  作者|标签:秦文君

  “我们没带钱。”我说,“想扣押我们吗?”

  “我们是知青,没钱。”她们两个说。

  那人露出白晃晃的牙:“原来都是老手了!”

  一股热气烧炙我,周身渗出细小如毛的汗滴。我懂得我只有规规矩矩地做人,除非自尊心全死了——那样,人也就死了。我素来无限赞佩一头撞死在墙的烈女子,觉得这种死法迸裂出最高气节。美妹笑我有自杀倾向,我觉得那是个气概问题。

  “报你们的姓名!”他摸出个本子,“我要给你们单位打电话,让那儿出人来保你们。”

  “哦,我叫王小妹。”吴国斌说着飞快地朝我做了个眼色,“她们一个叫张玉英,一个叫徐美!”

  “徐美!”他猛喝一声。

  没人答话。吴国斌推了钱小曼一把,钱小曼竟哭起来,两只手背轮流擦着。

  “看样子你是个出头鸟!”

  乘警站起来,兴奋地跑到吴国斌面前。两个人四目相对,像在斗眼,又像是在相互欣赏。末了,他转身对我跟钱小曼说:“你们没事了,走吧。胁从不问,首恶必办。我只惩罚她一个人。”

  “要放全放,要留全留。”我斩钉截铁。

  “那好,你想把事情闹大!”他说,“我奉陪到底。看看吃亏的是你们还是本人!”

  我没料想吴国斌会上来推我们:“你们出去,我能对付。”她嘴边dàng漾着一丝冷笑,“快走呵,笨蛋!”

  钱小曼拖着我走,刚出门,吴国斌飞起一脚,门便很响地关上,里面和外面隔成两个世界。餐车和车厢间有一截走廊,玻璃坏了,风很大,chuī得头发支离破碎。有好几次,我都想敲破那扇门。一会儿,门开了,吴国斌走出来。我们迎亲人般迎上去,她用胳膊挡住我们:“了结了。回车厢吧。”

  关于这件事,我们谁也没再提起。那已是我们三个共同的屈rǔ。那以后,冷笑就像生长在黑女孩的嘴边。翌年大雪纷飞的阳历年,我作为她唯一的朋友去探望她。她蹲在看守所一间黑dòngdòng的拘禁室内,隔着栅栏般的铁窗,她叹息道:“我失算了,坏女人再毒也拼不过坏男人。”我就在那天被触动了,那是种纯女性化的悲切,对同性沦落者的巨大怜悯和负疚、伤感。从此她便杳无音讯,我预感,她不会再在我生活中出场,说不清到底是谁遗弃了谁。

  火车驶得慢,鸭步似的晃着。一路上,没人再来找麻烦。车到大村屯站,那个乘警突然出现在站台,两手插在裤袋内,撑得开开的,远远地朝我们微笑。

  “杂种!”吴国斌唾骂一句。

  我后怕,怕得不知所措,简直迈步都困难,我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冒险要付出代价,这样的冒险,对女人来说,付出的代价犹如经受了几场大灾难。

  出了站,路边有个亮晶晶的玻璃瓶。我踮起脚,把它双手举过头顶,怒不可遏地把它摔成碎片,感觉像砸碎那个漂亮的男性头颅。

  吴国斌不露声色地瞧着我。

  小多用沉默来迎接我们三位不速之客。他大变了,脸从眉目清秀变得五官含混,老里老气的,而且不停地抽烟。一年前还是个君子模样,现在却破破烂烂,凄凄惨惨。

  “出事了?”我问。

  他看看我:“毛主席让我们关心国家大事,目前形势大好,时局严重。中央的红头文件下来了,林彪事件真相大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革命làngcháo滚滚向前,势不可挡……”

  边上过来个大姑娘,用手推他:“小多,别再说了。你去写,把它们写在纸上。”

  他低头猛吸烟,突然挑起右眉斜乜我一眼,是那种躲躲藏藏又鬼鬼祟祟的飞眼。我魂飞魄散,我家附近有个疯子,他瞧人一律斜视,自下而上的来一下,那副鬼样子我记忆犹新。

  “你怎么了?”我扑上去使劲扳他。

  “来不及了。”他手劲出奇地好,像个蛮汉,“场部勒令我写,我得立即办到。”他旋即扑在那儿挥笔疾书起来。

  大姑娘把我们叫到女宿舍,说:“他受了刺激,变得不大正常。”

  怎么会呢?他一向是个侃侃而谈,温文尔雅的人,有着小聪明无限!我辛酸起来。大姑娘拍拍我的后背:“别担心,他病得还不重;就是不能谈政治、开会;平常脑子还是清楚的,也能劳动。”

  她脸型长狭,五官却紧凑地聚在中央,两头像是可以截出许多边角料。她有两条紧匝匝的鞭子般的小辫,分别紧贴耳朵,像是一心一意当护耳。她不晓得装扮自己,说话又冷静gān脆,城府深厚;我猜想她是老三届的。在我看来,那几届人几乎人人具备政治家素质,另外也免不了会耍耍yīn谋;他们几乎不懂得享受青chūn,天生的老头老太坯子。我对他们半是敬慕半是同情:他们活得太枯燥。

  “你们还没入社会的大门。”她说,“人是一点一点长大的。”

  她像个阿妈妮,慢吞吞地开始给我们烧面条。她说,年前小多的两个朋友回浙江探亲,想省下盘缠,钻进了装货的棚车。车到锦州,卸货人发觉两具紧抱的尸体,验下来是冻死的。小多受了刺激,说了许多激烈的话,其中有些措词不妥当。不久就有人检举到场部,上纲上线;场部立了案,刚开了个头,现在只好草草收场。

  她用筷子搅着面条,说:“他也太软弱了。”

  “那些检举的人也太卑鄙了!”我说,“两大打击合并在一起,他怎么受得了。”

  “他也有错误!”她看看四周,“是世界观没改造好。再说,怎么连这点风làng都经受不得!”

  宿舍内还有几个老三届模样的女生,个个捧着厚书,而且全部都戴白边眼镜,锁着忧国忧民的眉头;偶然翻书时,她们中的一个会推推眼镜,投来严肃的一瞥。

  长得像阿妈妮的大姑娘下了一锅淡而无味的烂面条,我们三个分着吃了,那是我生平吃到的最糟糕的面条。因为谈到“最”字,所以只好终生不忘。

  饭后,我们又去看小多。他抽着烟,手指像刀义那么翘得尖尖的,报告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他写满一张,就亢奋地把它揉成个小球塞进衣袋。

  我问他是否认识我。他又一次斜视我,跳起来用衣角擦擦手,说:“表妹!”

  “小多阿哥!”我摇撼他,“还记得美妹吗?她让我来看你!”

  “美妹?知道,知道。”他不仅斜视,而且肩也端得一高一低,“告诉她,上山下乡是个大方向,中央有红头文件,谁反对谁是现行反革命;送到中南海去铐起来……”

  大姑娘把我们拉到门口。天已近huáng昏,落暮苍凉,她问我们有何打算。吴国斌说去投奔她姐姐吴国平。大姑娘说,吴国平在一连,离此地三十里;她又为难地表示她很不忍心让我们去赶夜路,只是我们没带介绍信,她不便留宿。

  她在一张纸上画去一连的草图,笔迹纤软细致,仿佛溢出女儿本色。正在此时,边上冒出个粗犷的男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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