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42)

2019-03-10  作者|标签:秦文君

  “别,别走,再坐一会。”

  “很晚了。”卷毛转向我们,温谦地一笑,“别影响了大家,自私自利了。”

  她用手把他的脸扳过去,双手捧着,“你光为别人想,就不管管我。”

  卷毛拨开她的手,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然后匆匆起身,仿佛后面有人追赶。

  “说好了,你明早来!”吴国斌对着那个修长的身影喊:“八点之前不到,我就不依!”

  门砰地一响,卷毛消失了。吴国斌颓然倒在铺上,和衣昏昏沉沉地躺了一夜。仿佛所有的一切离开了卷毛就dàng然无存,她的心只有在他到来时才是活的。

  我总觉得她的爱很离奇,就如她吞吃美味食物那般贪婪;她味觉灵敏,喜爱任何美食,然而她大嚼大咽的样子总有些过分,不像享受,远远超出那范围,感觉像是挥霍。她对爱情也是如此,缺乏长久的耐心和打算,仿佛一个七岁的任性女孩,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在节日之夜早早入睡,她要尽情玩耍,唯恐一夜过去,欢乐会像梦境那般隐没。

  然而,她并没考虑卷毛的承受力。

  翌日清晨,卷毛不辞而别,据说是下山送信去了。整整一天,吴国斌懒惰如猫,老是坐着,满眼忧伤,看人恍恍惚惚的。

  差不多是夜里了,卷毛来敲女宿舍门,但只是来找钱小曼取洗好的衬衣。

  “呵,谢谢啦!”他说着,慢慢地往外退。

  “你站下!”吴国斌霍地扭转脸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我累了。”卷毛说,“明天再说。”

  吴国斌跳下铺,忽然扑上去死死抓住他的衣袖,激烈亢奋地说:“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冷淡我!你这是在折磨人!我不能让你走!绝不!”

  “你放开我!”卷毛抵抗着,“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没自由了吗?!”

  钱小曼拖着我避出去,跑到一个暗角里站着,在那儿仍能听见宿舍内的争吵声。只听吴国斌大叫了一通之后,声音就嘶哑起来,说到某一段,又变得如诉如泣。

  钱小曼吐了吐粉红色的舌尖,“她快变成个疯女人了。”

  我说:“我看也是。”

  吴国斌的爱情猛烈得有点邪,简直像一股野火,乱烧乱窜,辉煌得让人发怵,想浇几桶水扑灭它,因为那火带点灾难的意味。

  那场争吵过后,她大病一场,发高烧,总是不断地喊渴,喝冰凉的水也没用。我总觉得她像一段烧烤过的木头,水分全耗尽,那是一种心灵的焦渴。

  对男孩,我始终觉得不可能很深地理解,他们仿佛自有一番天地,性别就好比一座山,把人划开来两部分。卷毛变得古怪,仿佛被几种感情争夺着;有时,他会在路边采集些紫罗兰色的小野花,送至黑女孩病榻边;病中的她头发散乱,jīng神疲慵,他便忧心忡忡地劝她几句。但有时,他则连着几天不露面,对她的病不闻不问。

  吴国斌口唇上长了个热疮,终日在乱糟糟的铺上翻来覆去,半夜还能听见她嘤嘤的哭啼。有时她坐起写信,写完却并不寄走,而是撕个稀烂。现在想来,那时她也无处寄发,既无朋友,又无爱她的亲人。自童年起就没人给她过温存,她本已麻木,然而卷毛曾一度燃起她的爱心,苏醒过来的那压抑得畸形的感情便像一头挣脱牢笼的猛shòu,它毁了爱情的纯美--自然。当年我并没意识到这些,只是怀着对垮掉的黑女孩既厌弃又同情的模糊感情,那感情没有透明度,宛如糖jīng添加过头的食物,说不清是过甜还是太苦。

  我鼓足勇气去找卷毛,他很温和地与我对话。我觉得他比我印象中要富有涵养,这令我感激,因为他让我享有了女孩的优越感。

  “你不会发火吧?”我问,“假如我管了一些不该管的事。”

  “对你发火?”他微笑着,“我怎么敢呢!”

  “这段时间你总是怒气冲冲的。”

  “可是,对你永远例外。”

  我觉得我会跟许多女孩平分这句热忱的话,但我毫无妒意,期望多一点像他那样的男生,让每个女孩都处在暖洋洋的温馨之中。我想,没有一个女孩会对这温馨怀有什么敌意;因此,我感觉卷毛很聪明,已经掌握了与世上另一半人相处的捷径。

  我轻声说:“去看看她吧,她很苦恼。”

  “我也苦恼。”他说,“这几天我总在想:我变成什么了,那不是我!你知道,我一向很骄傲,从小就有许多追随者。”

  他说了好多,对以前的一切他都记忆犹新。他从小就当大队长,被许多人捧着;进了中学,又几乎受全校女生的崇拜。他办事细心稳妥,深受信赖,况且还是个美男子。他清澈的眼睛让人感到耳目一新,而那高挑健拔的身材更使他鹤立于一般男生之中。他没谈到倪娜曾挫伤了他的骄傲,他只是反复说道:

  “是我错了,我没想到她会那么bào烈,我以为她很明智,也很温和。”

  他是在倪娜举行婚礼之后匆匆把目光落在吴国斌身上,或许他急切地需要慰藉。那是人的通病,也是造成误会的老根。可是人总会有各种错处,男女都一样,这才能构成一个个pào经风霜的故事;不犯点错,只是个梦想,世上不可能有那么乏味的人。

  卷毛冷丁叹息一声:“我真没想到,两个同样美丽的女孩,心地会截然相反。这真是个天大的讽刺。”

  “你把她错当成另外一个人了?”

  “大概是。”他沉吟道,“你击中要害了。”

  “要是她知道你爱的只是另一个人的化身。”我说,“这太残酷了。”

  他忧愁地看着我,直看得我心发软,才说:“那么,别对任何人说起。知道么,有时我恨她,有时却觉得自己也挺坏!不过,既然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我一定尽量弥补过失。”

  我同他分手后回到宿舍,突然不忍再看黑女孩的惟淬神情。我成了知情人,却参与了对她的欺瞒,这个罪过抵消了她给我的恶感;仿佛她的qiáng恃尖刻是浮在表层的,而我,却铁石心肠,掩掩盖盖,虚伪地、无动于衷地对待他人。那一阵,我真是觉得心外面长出一层发脆的硬壳,有一种堵梗的不适;时间久了,竟适从了,慢慢地能在心里装下许多各种鲜为人知的东西。据说,这就叫成熟,正常得不得再正常,可我至今仍怀念那种灵魂遭侵蚀的轻微痛楚。

  卷毛尔后果然每日必来探病人,安慰她,坐一会儿,就像每日完成作业那么准确无误。我惊奇男人的耐力,那几乎近于一种安于现状、得过且过。只是力图保持原有的一切。我想,如果后来不发生一系列事件,唤起他改变推翻那场恋爱的话,他会听天由命,最后结出一个爱情的涩果。

  吴国斌病愈后就一直有点心灰意懒,她是极敏感的,会体察出卷毛的热情已非昔日。她有所收敛,但这收敛又使她怒火中伤,痛苦不堪,成天没个好脸色。我知道,她想往的是猛烈的宠爱,是那种轰动的、会碰撞出大起大落的爱情。她的心已被灼伤,淡淡的、平静的小火光使她难以激起làng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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