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时刻,她突然想到去探望她姐姐吴国平,这个一念之差导致了她走入岔路,那条岔路一直通向yīncháocháo的监狱。
吴国平是个楚楚动人的女士,因为她,好长一段时期我对美女存有戒心。她像个yīn暗的窖藏,时时漏出一点伤人的yīn气。在那夜晚,我无意中旁听她说了一大套对爱情的认识,在她眼里人不靠真情,凭的是诸如欲擒故纵之类的伎俩就能将爱人抓在手中,仿佛爱人是一件占有物。
吴国斌无限崇拜她的姐姐,曾多次向我炫耀吴国平的与众不同。她说:
“举个例来说吧。我妈跟我说不到一处去,在家常扑上来与我扭打——她一向就是个女恶魔,我恨她。我们相打时,姐姐从不来拉拉扯扯,她照旧在厮打声中做她想做的事!”
“她为什么不劝劝架?”
“她认为自己是局外人。”
“太冷漠了。”我说,“她不该那么做。”
“她了不起也就在于这一点,能超越别的人。你说她不罕见吗?”
她有点狰狞地bī视着我,似笑非笑;她很霸道,但又无知幼稚,鼠目寸光,仿佛一个破布拼起的杂色人,很难将她归纳成哪种人。我没理睬她,想着拉开距离,世界那么大,容纳得下我,也容纳得了她。
自从打大村屯林场归来,吴国斌就同以前判若两人。先是同老枪亲热得异乎寻常,然而老枪则喜欢逃走。我原以为男的都会把目光落在漂亮的女孩身上,有一回老枪表白似的对我说,他例外,认为温柔善良才是顶要紧的。尽管我永远不可能爱上那个人,但心里却信赖他,觉得有这眼力的男人既高明又正派。
老枪不辞而别,于是吴国斌又重新物色人选。时常能看见她花枝招展地频频与其他男生约会;不久,她又扬着一封厚信宣称,家里在安徽三线厂给她介绍了对象,她若嫁了他便可去那儿落户。那时,漂亮女孩走这步棋的不少,被称为走第三条道路——既不是革命路,又不是反革命路,是条谋生计的中间路。
这下,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卷毛发起急来,他像被触痛了,嘴角发出水泡。不知他是在挽救初恋还是在挽救被抛弃的声誉。总之,他勤勤恳恳地写了许多信托我带jiāo吴国斌,然而她却冷冷一笑,带着女皇的气派把那些信撕个粉身碎骨。
美妹恰恰出现在卷毛倍受伤痛的当口,她像一股清新的小风,燃起了卷毛几乎泯灭的爱心,几天之后,他们就好得如胶如漆。我始终相信,两个伤口流着鲜血的人,相爱便成了自救以及彼此间的互救。
有个夜晚,美妹蹑手蹑脚地回到女宿舍,身上带着一种冷香,淡雅高贵;以后闻到这类冷香我就会联想起热恋中的女孩。她挨近我,脚趾冷冷地碰到我的腿,我动了动,她轻声问道:“你醒着吗?”
铺板吮地一声响,吴国斌从被子里坐起,“只有我醒着,等你。”
美妹哦了一声,“你吓了我一跳。”
“这话本该由我来说!”黑女孩的眼白在暗头里闪动,她背朝着窗坐,肩和膝盖都耸着,“是你吓了我一跳,才来了几天,就……你可是有眼光,乘人之危。”
“我们是真心相爱。”美妹说。
黑女孩的气焰一下子消退,那口气已无心恋战:“那与我无关!你少说这个。”
事隔许久,美妹已回泰兴,吴国斌她对我说起那个火药味弥漫女宿舍的夜。
“我是打算大闹一场,出口恶气,轰走她。但她提到什么爱不爱,弄得气氛软绵绵的。我gān嘛要恨她呢?卷毛就是让人喜欢,我也爱他爱得痴迷。什么第三条道路,什么老枪,都滚蛋!我本是激激他的,哪想过了头。”
我突然掉头就走,不想看她的脸。
她是自食其果,想奴役人就注定了她不幸的结局。我觉得恶其实是一种蠢,扎在那里头,便缺少未来感,更提不上先知先觉了。
黑女孩与美妹在复杂的感情中竟成为朋友,她们的相处并非属于无法推卸的敷衍,而是一触即发的投和。尽管中间有裂缝有伪装却也充满了吸力。我听她们长久地谈论卷毛,相互补充着对他的认识,那么心平气和,相安无争,纷纷袒露心迹。我感觉她们的神经都出了些故障。
我曾劝过美妹,她却不以为然,说她们的共同点不容抹杀,那就是深爱着同一个人;她大概是让爱冲昏了头脑,想当然地沉浸在那里,当她的胜利者。爱情容不得第三者,她们间总有人会被排斥,而吴国斌不大会善罢甘休的,所以,我为我亲爱的女伴忧心忡忡。
卷毛是个不可预测的男人,他竟当机立断决定让美妹离开此地。关于他的动机,成为个费解的谜,他对它缄口不提。我总觉得与吴国斌有关,或许他已感觉到某种威胁,或许是不愿她们两个频频往来,反正那个动机中充满隐痛,而男人们不论年轻的或衰老的都更愿意藏匿自己的隐痛。
美妹洒泪告别,仿佛顺手拈走了恋人的灵魂。无论那里面掺有什么玄兮兮的奥秘,美妹那种以善换爱的出发点,总让人觉得美丽无暇。卷毛振作起来,不再光顾女宿舍,自己端个盆在水房搓洗衣物;闲时就翻出箱里的小提琴练习“北风chuī”什么的,他是音乐附小提琴班学出师的,据说当年是高才生,因此一旦拿起,技艺便日臻纯熟。
这自然使黑女孩大失所望。她竭力去接近他笼络他,然而他只是出于礼貌在敷衍她,正当她怀着一丝希望惨淡地守着他时,倪娜死了。卷毛为此伤心得超出意料,我想,他一直是爱着她。这似乎与对美妹的爱不相矛盾,也不涉及到是否忠诚,仿佛是剩余的另一个内容。那之后,卷毛就处处避开吴国斌,本来他对她的感情就是对另一个人的伪装,如今,那一个人死了,留恋更是dàng然无存。
后来,断断续续走出些风声,说是卷毛的音乐教师正通过熟人把他调到泰兴的县文工团,那里极缺文艺骨gān。
有一天,连队大会餐,我从食堂帮工回来,遇上卷毛正站在树下操练琴术,日近huáng昏,风已变得肃瑟,有股子bī人的杀气。我不知怎么就喊了他一声。
“你好!”他说,“我也得收工了。”
我问:“你真准备调到泰兴去?”
“能去成当然最理想。”他说。
“美妹知道吗?”
他居然腼腆起来,像个一向疏远女孩的人那么局促地gān咳一声:“她么,比我还积极,千方百计托人促成这事,不过,好事多磨,谁知能不能如愿。”
我们正想念着热气腾腾的美妹,冷不防,吴国斌几步跨过来,尖锐地叫道:“如什么愿?是去泰兴千里相会么?”
卷毛回答道:“完全正确。”
“恭喜你。”吴国斌冷笑一声,“不过,我心里有几个疑团想让你帮我解开。”
“我无能为力。”
“你怕了!怕什么?你让我吃了天大的亏,难道连最后的这点责任都不敢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