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46)

2019-03-10  作者|标签:秦文君

  人群沸腾了,在一大片水汽中跳出个小个子,冲上去夺铁锹,嚷着:“不能撤火!那会冻死人的!”紧接着,又冲上去几个人。

  他们抢夺着,动作幅度渐渐伸展,变成了群体的斗殴。伸脚拔拳,动作舒展洒脱,进击的与被击的仿佛都陶醉了,鸦雀无声,在那残酷的运动中扑滚、冲击。

  那个群体不断有人加入,场面壮观,雪沫飞溅;我看到知青头被两个人围打,一人在前,一人拥后,他吐出猩红色的舌头喘着粗气,一面却声嘶力竭地叫道:“撤火!谁敢违抗,谁就是反革命!”

  唯一的喊声激扬了更多旁观者加入,许多人围会形成一个圈子,知青头一站起,就有人拔出一拳让他扑倒在地。他合扑着,双手撑地,腰里的军用皮带松松地挎着。待他拱着的头逐渐抬起,又响起锐利得带哨音的喊叫:“撤火!严防任何火种!”然后,四肢一阵抽搐,又扑倒在雪地上。

  人们纷纷散开,掉转头去扒出炉口的湿炭,乱锹声声,再加上不断散开的带焦味的水汽,仿佛正亲临过一场战乱。有的炉口又重新燃烧起来,平素懒惰成性的人都在四处觅寻gān柴,然后轮流守护在炉边。这个气候中人人自危,半夜熄火,室内的暖瓶的热水都会结冻,那严酷的现实让人纷纷勤快起来,谁都不敢把生命当赌注押上去。

  知青头倒在那里;钱小曼飞奔而去。她半跪着,把他的头抱起;知青头睁开眼,神经质地大叫:“不准点火!执行上级命令!”他的手撑直着,硬僵僵地朝火光爬行了一步。

  我不由对这个人的气节肃然起敬,觉得他有男人的血气方刚,哪怕他带着赌徒的孤注一掷的狂气,但他在这种情况下毫不松垮,充满豪气,我觉得他是条好汉,具备指点江山的魄力和气概。

  钱小曼半跪在那儿,她是被知青头甩开的,他撇下她,踉踉跄跄地奔向连部,膝盖屈着,眼镜散了架。钱小曼移动着膝盖,也跟去连部,两行清泪徐徐挂下。我觉得那泪水并非代表软弱,十分动人心魄!

  知青头摇摇晃晃地踅出,托着连内唯一的一支大枪:他哗啦一声推上子弹,一步一步朝那炉火bī去,“散开!撤火!否则我要开枪执行命令!散开!”

  守着炉火的人本能地往中间靠了靠,形成一堵紧密的人墙,黑压压的,不停地蠕动着,火花映着那些脚杆。

  知青头朝天放了一枪,枪声穿越冷薄稀疏的空气呼啸而去。人群似乎被激怒,被燃起某种蕴藏着的野性。有人叫了一声:“夺下他的枪!”立即,盲从的人群便“轰”一下爆发了一阵吼叫:

  “夺他的枪!”

  “反正是死。”

  “不当冻死鬼!”

  又是两声枪响,知青头擎起的枪管慢慢移下来,从那喷出的火药味撩拨起纯男人的激动,人群忽而拔高一寸,有人呜咽般地怪叫一声,随即,又接上了欢乐的调头。

  “冲上去,他不敢放枪!”

  “绑起他来!”

  几个人果然抄着木棒围上来,其中一个拿着一捆粗麻绳;知青头拉上枪栓,叫道:“退回去,别当肇事者!”

  “你乖乖闭上嘴,放下枪,”人群中有人喊,“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休想!只要我朱庆涛还剩一口气,你们就得撤火!”

  双方都摆好决一死战的架式,天地浑huáng,恶战的腥味扑鼻而来。人群发出嗷嗷的叫声,步履沉重地朝他们的靶子走去。

  “等一等!大家等一等!”

  钱小曼竟冲过去挡在知青头胸前,她一手紧捂腹部,微欠着身子。人群因这奇异的现象变得肃静。她环视了大家,顷刻之间热泪滚滚:“假如撤火会冻死人,我肯定是头一个。大家相信吗?”

  “怕什么?”有人插了一句,“反正今天谁撤火,就要谁的好看!”

  “男人间的事,女人少管!”

  “快闪开!”

  钱小曼热泪汹涌,嗓音嘶哑,“我没怕,半点都不怕!我身高一米五,体重八十斤,我冻不死,大家就冻不死;我不怕撤火,你好怕什么?”

  钱小曼激情地仰望着双方,眼白熠熠闪光,带着女人在苦难面前的乐观与平静。在她的注视下,被煽动起bào力的人群低落下去。知青头率先卸下枪,另有些人纷纷扔掉木棒。

  事后我总想,假如这个世界没有女人,将是多么可怕。男人十有八九崇拜武器,见到锐利的枪pào就会隐隐激动;而女人崇拜的是鲜花和爱情,和平是女性带给世界的。

  钱小曼捡起把铁锹,朝炉火走去。人群自动为她闪出一条窄道,她的肩擦过他们的前胸,迸裂出安详的摩擦声。她掀起一锹雪,盖在新升起的蓝火上,接着又压上了几锹。人群中有人捂着脸蹲下来,许多人跺着脚返回宿舍。钱小曼接连压灭了所有火种,脸上带着绝望的微笑:“听着,假如我冻死了,你们就赶紧点火:死了人,上头就不会追究。”

  我感觉到这女孩是无畏的,平素她的患得患失,小心谨慎不过是一种掩饰。她乐于做个小鸟依人的女孩,然而她让自己大失所望,露出了苦心潜藏的本性。

  那是我遇上的最寒冷凄苦的一夜。撤去火,室外的寒流便源源涌入,首先是地面滑起来,冰霜像白毛般铺满了地,钱小曼便大声咳嗽,鼻子、眼睛都咳得通红。不一会,毛巾什么的开始僵硬,能感觉到冷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刺激着裹在棉衣内的肌肤。我们两个都没敢睡,裹紧棉被盘腿坐着。

  十一点后,寒流加剧,房子的四壁也结起雪白的冰霜,先是东一块西一堆,逐步就连成了片。寒风呼号,不时有雪霰从门缝窗缝沙拉沙拉地撒进来;烟雾般的冷气从下部往上升腾,辣辣的;用手去测试,却感觉不出是冰还是烫,这才知道手也失去知觉。

  “我没什么病。”钱小曼有点坐立不安,嘴唇苍白如纸,她絮絮地说,流了不少血,但不会有危险,真正的女人都那样。她抚了抚头发,动作中内裂出女性的妩媚。

  我打量着那个成熟的小躯体,带着发现枝头坠着个小红果实的欣喜,那一点的相通会勾起一系列的相通。我问:“要红糖么?”

  “当然要。”她带着享受待遇的从容不迫,在那儿坐得像个女皇。

  暖瓶盖已跟瓶口粘连,扯开后,发觉里面的水已凉却,未结冰,摇起来还在哗哗响。钱小曼只能gān咬红糖,一手接着往下掉的糖碴。她的牙啃嚼的噪音很长时间都成了一种催眠曲。

  “别睡着。”她凑在我耳边说,口里散出浓郁的红糖味,“在冰窖里睡,不死也会大病一场。”

  她递了块薄冰给我,我嚼后只觉得寒气内外jiāo加。钱小曼提议下地去蹦跳,她在那儿蹦了几下,突然双膝跪地,爬不起来。我去扶她,一挨地,才发觉膝关节已不那么灵活了,又僵又涩。这带来一串恐慌:寒冷使重要部件失灵,现在活跃的只有思维了。

  钱小曼哀衷地叫了一声:“骨缝里都是冷气,你感觉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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