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45)

2019-03-10  作者|标签:秦文君

  然而,知青头的狂热达到了极限,别人纷纷转换角色,回归生活现实,惟有他固守原地,野心经年不衰。我总以为他本性懦弱,惧怕狂热消退期的落魄,怕一无所有,怕bào露凡夫俗子的真面目以及那些鄙琐的杂念,于是便力不从心地焕发那邪兮兮的热度,用此掩饰虚弱、贫乏、自卑。

  我永远忘不了他在那年元旦演出的一场闹剧。闹剧盛大辉煌,因为它牵涉到几十条活生生的人命。

  去看守所探望吴国斌的那个元旦,寒风凛冽,滴水成冰。在冰窖似的露天地行走,便会相信有关冻掉鼻子之类的说法。我走着,脚冷缩得厉害,在鞋内哐哐响,发硬发痛,有一道裂开的深刻的口子不时渗出鲜红色液体。脸腮让风舌chuī得麻木,感觉像裹着一层浆过的粗布,难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表情。惟有眼睛例外,泪腺活跃,仿佛随时呼之欲出。狂风挟裹着雪渣碎石在空旷处回漩,发出鬼怪般的吼叫,yīn森可怖,如在召集冰冷的野魂。我走了一程又踅回来,这么徒步上山,随时可能变成一具僵硬的女尸。我走向贮木场调度室,正逢指导员老邢在那儿聊天。

  “这种天你逛到山下来,真是不知深浅!”他居高临下地瞧着我,歪过脖子叹口气,“连熊瞎子都乖乖地蹲仓了,傻狍子还乱窜。”

  调度嘿嘿乱笑。老邢就越发拿出点家长权威,给我一些软钉子。他像个伪装成老头的小孩,一旦有人捧,就晕乎了。不过既然撞见了他,那种家长权威就不容他撒手不管事。在他发足威风之后,便打听有没有去知青连的便车。

  “今个放假,车放到你知青连去拉西北风?”调度说。

  “有没有顺道的车?”

  “明天清早或许有。”

  我静静地坐在一旁,仿佛已有温暖的归宿。这种感觉很像在家时,半夜雷鸣刮风,倾盆大雨铺天盖地,我只消蜷缩在软乎乎的被窝里,因为父亲会起chuáng乒乒乓乓地关闭每一个窗户;倾洒的雨水湿了他的手臂,他甩着,雨丝便飘忽过来,给人一种亲切而又安全的依托。

  指导员满屋踱,背着手,刻板的脊背像块良木。以前我总觉得微驼的后背富有人情味,温良牢靠;这一次倒发现刀削一般的后背也同样有简捷的气概。以后记起这老头,那个后背便会率先探出来,然后那一天的心境也纷纷复原。我们调回上海后,他曾领着儿子来求医,在大城市中他成了个显眼的乡巴佬,处处受挫;看他陪着小心,卑微地穿越汽车稠密的街区时,我异常痛苦。我在那个阳历年的下午,已把这老头接受为一个长辈,连同他的狡黠、朴实、以及时时冒尖的小虚荣。

  傍晚时,哦,只是天空灰得如huáng昏,天地间浑浑噩噩,飘摇着凝固成粉末状的寒流,一簇簇,一排排,弥天遮地,似尘埃,又似淡色的烟灰,几步开外就难辨人影。指导员踱步的圈越缩越小,gān脆就绕着调度转,如把他踏过的地域用细线画出来,准会像一张织得密匝匝的蜘蛛网。

  “娘的,这鬼天!”他怒不可遏地骂道,“这不是存心为难我姓邢的!”

  “咋啦?”调度问。

  “不打发了她,我也跑不了!”他说,“横竖在这儿蹲一宿!有酒吗?兄弟我要借你这块宝地用一用,肯赏脸吗?”

  调度打着哈哈,连忙跑出去联系车。指导员一身豪气地骂道:“免崽子,他倒怯场了。我手下人的事,他不管能行吗?”

  我说:“亏得你在。”

  “你这句话可说到点子上了。”他自负地gān咳一声,荣耀使他jīng神焕发,像jī那么竦地一抖,将棉袄紧了紧。

  司机踩动了油门,老邢猛然大喝一声:“停车!捎上我的话!”他摸出张旧烘烘的纸,枕在手心上,弯着嘴唇把人中拉长,傲慢地划拉了几笔,他落笔滞重,宛如犁地。我感觉他是在进一步凸现他的荣耀,舍不得轻易地让其溜之大吉。

  他把纸条递我:“面jiāo朱庆涛,你记着了?”口气中气度非凡,威风凛凛,极像个领地的酋长。我从讪笑之中又悟出点敬意。

  车在风雪缥缈中行驶,险象环生,一路上,我捏紧这纸条,莫名其妙地把这当成护身符;不知是出于对那老头的信赖,还是已经料到这轻若鸿毛的破纸条会改变顽劣的朱庆涛。

  暮色中我跳下车,司机旋即掉头回场部。远远望去,连里每一个炉口都烧得极旺,底下鲜红色的炭火摞起半尺多高,新添上的gān柴喷出青蓝色的长火舌,一红一蓝文辉,仿佛在相互熬炼。

  朱庆涛拄着根长长的烧火棍,缩头缩脑地往公路边张望,叫道:“就你一个吗?好大的气派,坐上专车了!”

  他常往场部跑,背个军用书包,雄赳赳的,脸上有一种去西天取经似的虔诚,搭不上便车,就步行百十里。失火那夜他腹泻六次,第二日清晨却徒步去场部汇报;据说汇报完毕就脱水了,昏死在场部办公室。想起他,我总有面对一件铁制利器的寒气bī过来的感觉。

  我把皱巴巴的纸条jiāo给他,他犹豫了一下,那中间他的太阳xué朴地一弹,振幅很qiáng,我猜想他心理活动剧烈异常。他口吃道:“有话说嘛,何必……”

  在一刹那间,我感觉到从未有的平等。他忸怩的神情、他的失态忽然开始了我们间的新联系。那个序幕一旦拉开,从此他在我眼里首先是一个男子。憎恶、抵触都脱离不了那微妙的一层。这令人恼怒得要生出些恶意,我简直真想写封情书去将他一军。

  我擦过他的肩走进连部,把纸条扔在办公桌上,他跟进来,避免与我的目光接触,一副甘拜下风的样子。我出了门,完全像个胜利者,俘虏了一个qiáng有力的对手。

  回到小粮库,钱小曼正在gān粉粉的谷粟气中抽泣,说是小腹胀痛得很凶。她让我按她的腹部,果然,那儿硬硬的,纠成一块硬饼。我奋力地揉着,在惯性中越揉越快,整条臂膀麻木一片。我最见不得病孩,怕他们歪着抽搐,怕他们悲惨的叫喊,而钱小曼瘦若小jī的身躯同样令我心酸。

  她吭吭叽叽的,虚弱而又苍白;她腹部每一个微小的蠕动都让我惊恐。突然,她一把推开我,手劲极猛,是一种从好筋骨的躯体内透出的gān练,随即,她翻身坐起,脚空蹬着;“鞋呢,外面出事了!快去!”

  果然听到杂乱的声音,仿佛有许多把铁锹在地面铲动。奔出去一看,只见知青头挥舞着双臂,正指挥几个人挨个往炉口里填雪。火像蛇那么愤怒地嘶嘶叫着,然而几大锹雪压上去后,便声息全无,一大团湿烟气滚烫地从炉口喷薄而出。

  “撤火!撤灭所有炉火!”朱庆涛亢奋地发出胸腔音。

  许多人涌出,纷纷叫骂。我想知青头他定是疯了,此刻零下五十度,撤了火那就意味着要人命。这样冰天雪地的日子,去雪丛里就能找到冻死的小野shòu,况且现已快天黑,熄了火,这一夜怎么熬过去!

  “把食堂的火也撤掉!”

  “不行,饭还没们熟!”

  “半分钟也不能耽搁!”知青头说,“快撤火!刚才指导员捎信来,上级有命令,今天要严防火种,不准冒烟——防火期内是马虎不得的,违抗它,就是违抗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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