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起身子看那个匍匐着的前辈,她脑后那个紧巴巴的发誓滑散开,满肩是枯燥的乱发。我低声唤她一声,她不应,仿佛熟睡在清纯的月光中。我等了好久,她仍纹丝不动。我突然有点恐惧,怕她就这般宁馨地死去。我迅速地平躺在chuáng上。许久,没有发生想象中可能发生的怪响:一个庞然大物发出僵硬的倒地声,随后,死神指使黑云遮住明月……
等我醒来,外婆已经带着漱口家什回南市了。我走到窗前,蹲在外婆祷告的地上。这样望天,天空又高又深奥。
那张户口迁移证明并没带给我多少震动,只是一纸抽象的印章;然而到了车运行李那天,我的衣物用具种种东西都被弄走,我才有一种拔掉老根的感觉。
那天,郑闯的母亲搞来一部大卡车替她独子运行李,不知她是从什么渠道打听到我的,就跑上门来说把我的行李一起带上。这样,我跟郑闯头一次当着双方父母的面站在一起。郑闯有点腼腆,话不多,光用手摸头;其实母亲那天心清坏到极点,根本不会在意这个rǔ臭未gān的男孩。我知道她将女儿高高捧着,择婿的要求必定极严,这样更好,能使我为爱情多绕些暗礁,反正早晚会扳回来的。
我原来见过郑闯母亲几面,那是个能gān的胖妇人,有点咋唬。此刻,她显然是得到了什么暗示,对着我亲切微笑,并且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手,完全像个好脾气的婆婆。她又亲手在我一个大塑料包上加了几道麻绳,那个松松垮垮的行李霎间就变得坚挺多了。
郑闯的行李件件都是四四方方,而且一律新崭崭的。美妹说他家收入不高,但较有家底,这次卖掉一只罗莱克斯手表,用这笔钱将郑闯武装到牙齿。郑闯家的慷慨以及对他的重视,让我间接地感到温暖。
行李送至另外一所中学,待到安放好,司机率先走了。郑闯的母亲突然用胳膊挽住我,我推不得也让不得,只好别别扭扭地随她去。她老练地说东道西,仿佛已经默认了这门亲事。路过一家点心店,她qiáng行拉我进去,郑闯立即心领神会地在边上找定三只座位。她买了馄饨和小笼包,殷勤地往我碗里送,我窘得不敢抬头,心里却窝足了怒气。
从点心店出来,她借口有事就先跑了。做得那么明显,简直像个职业媒婆,我想着。郑闯站在我对面,一味说,我敢发誓,我没把秘密说出去过。我说他妈妈真是jīng灵透顶--天呵,我怎么像个碎嘴的小媳妇,竟不恭敬地议论别人的母亲!还好,男孩很粗心地一笑,说知道她为什么喜欢你么?我心惊肉跳。他说她觉得你是个qiáng角色,又说真的,听说你扳回了通知单,我们简直晕倒--你真是有一套,将来定不会吃亏。
事实会证明我与那jīng灵女人无缘,但她的话无论当初还是如今都对我形成辛辣的刺激。事业顺畅无阻时,我总感激她的慧眼识人。假如有朝一日我能如此被一个人念念不忘,那我会死而无憾。
我离开郑闯回到家,天色已晚。母亲在暗头里坐着,家里突然显大起来,空得像个殿堂。我很想跟她谈谈郑闯的话,刚提了他的名字,她就问,刚才哪个男孩叫郑闯?我兴趣索然,想着离家是上策,到了外头我会像个成人那样吃香,大展鸿图。母亲摸黑过来,衣服窸窣作响,我忽然很怕她像平素那样拍我的脸,这太过时。我已到了引人注目的年龄,郑闯的母亲给了我这种信心。
我神圣地坐得端端正正,母亲犹豫一下,没有贸然伸手。我觉得滑稽,原来母女间也存在着哪个占上风。母亲显然有话要讲,我既想听又怕听,怕那话跟我的主张不吻合,从此会扰烦我的行动;但又极想得到些立刻能用上的经验,处世方面,爱情方面都好。况且,自从通知单下达,母亲一句惜别的话都没说过,我渴望她能表达几句,否则过去的十六年将一片惨淡。我早已想好,在那伤感的场合大哭一场,作为辞旧迎新的纪念。
我渴望的平等倾诉母女之情被人搅了。搅得如此彻底,以致于这以后我跟人再相对无言地静坐,总会默默地等待那阵拼足老命的擂门声。那成为一种障碍。
来者是张之道,我头一个念头就想踢他出去。但人家有本事假装迟钝,火速笑成一朵花,况且,双手掣着一尊毛主席去安源的石膏像,我们那时称之为宝像。我想不出这鬼东西是怎么腾出手来擂门的,后来别人说他有软功夫,他跷高脚来擂门可以乱真。
张之道说他是代表两个老师来送宝像,本来张晴观要亲自来,但这几天她前夫的儿女找她麻烦,她脱不开身。我没问为何诸嘉运不上门,因为张之道并不十分可靠,通过他,任何细微末节都可能曲曲折折地传到诸嘉运耳里。
张之道是班上另有一功的男生。家里住着一幢洋房,拦个大铁栅栏,有点监狱的意思;他本人自恃清高,在革命化的年代里还时常把些出典深奥的诗句挂在嘴边。后来有同学搜集他的语录送到工宣队那儿,工宣队确认此为封建糟粕,当小毒草狠批了一通。张之道从此丢弃清高,说话中硬性夹进些粗语,可惜腔调仍不像。张之道毕竟开了悟性,这点聪明劲一发不可收拾:先把工宣队以及两个班主任捧成佛,接着又趁分配未开始大造舆论,说自己有癫痛,有偏头痛,总之是集中了五六种死无查证的病。分配时,他没费周折就被列入待分配,这意味着他只要在家吃一阵老米饭,待外农的人全走gān净,他就可在叫生产组其实是手工小作坊的地方谋职。
他的那套花样大家都能一眼看透,可班里没人仿效他。这也许是做人的一种觉悟,看来张之道是丢弃了全部清高,甘愿降为可怜只。
他放下宝像,坐在那儿东问西问。母亲注意地观察他,我怕她把此人当作郑闯,哪怕只误会一分钟都会成为我的耻rǔ。所以我一遍遍地叫他的名字。后来母亲走开去,张之道从裤袋里摸出一本塑料面笔记本递给我,才手掌大小,带着男孩的体温。
他说这送你。又让我看扉页上的题词。我发现上头很花哨地写着天涯飓尺四个字,我懂得这有天涯若比邻,海内存知己的意思,只是多了一层情意绵绵。
张之道原来很让我害怕,他人并不凶狠,但细腻有余,只要我换一根发带,他就会追着说,等下,等下,让我仔细欣赏欣赏。有时他会在半路上突然闪现在我面前,问我今天为什么特别高兴?其实连我本人可能也没感觉出高兴。我说他管得太宽,只隔了一天,他就给我留条,没有文字,只一个愤怒的大问号。对凶恶的男孩我曾胆战心惊过,但一旦躲远威胁也就消除;然而张之道那样的诞皮厚脸我倒是很深地担忧过。
他絮絮地叮嘱我,出门千万谨慎,坏心的男孩多如牛毛,万万不要多跟他们搭讪。我差点笑出声,头一回想到要捉弄他这个不识趣的。我说女孩出门总要依靠人,你不去,我只能另找了男孩帮忙。他怔了怔,突然像羊那样忧伤地看着我,说他没办法,没有力气,去那儿他会死的,不像别人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我觉得他真像一只孤羊,在寒冷的huáng昏中瑟瑟颤抖。我很内疚,竟bī他说出这番话,这对一个男孩是太残酷的事。于是我真心诚意地祝他早日分配。他jiāo替着把两手关节摁得咋咋响,说他正在悄悄地研究无线电,已装成了一个简易对讲机,他说有了本事总会派上用场,等运动结束,技术会吃香。我相信眼下才是真正的张之道,一个既狡猾又善良,脑子好又极有目光的男孩,这跟印象中的他完全是两码事。我庆幸自己在走上社会之前具备了识人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