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岚掀开一角窗帘,不禁心里怦怦乱跳:刘晓武向来是从容不迫的,可隔着玻璃,洁岚看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刘晓武,他站在街对面,小幅度地踱着步,而且隔半分钟就扛着肩,抬起手看手表。那惴惴不安的样子,就像是一头被囚住的困shòu。他低着头沉思时,前额的头发就披落下来,遮住半边前额。而且,他的步子直挺挺的。膝盖都不弯一弯,很像走正步的军人在执行命令。
洁岚急忙套上衣服出门,天气比她想象中的要清冽,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刘晓武见了她,低下头,看着地上,她只能看见他俊俏的鼻梁和一头浓黑的头发。
"你怎么了?"洁岚怯生生地问。
"很不好,心乱如麻。"刘晓武叹口气,"陪我走走?"
他果然像个快要爆炸的人,看上去肤色发红,是那种涩涩的红,眼里游移着几多血丝,与过去那个体面、温和的人截然不同,洁岚只能小心翼翼地跟着他走。他的步伐坚定而又僵硬,一步至少有六虎口宽,她必须努力地迈着急急的碎步才能跟上他。
刘晓武似乎又高了些,肩抬得高高的,洁岚目视一下,她大约只到他的耳垂那儿,并且,他仰着脸,眼睛仿佛总有些朝天看。走过三条马路,那儿有个街心花园,有一些老年人在慢悠悠地打太极拳。刘晓武领着洁岚走了进来。他同洁岚出去,从来也不问她想去哪儿,总是带着她朝他的方向走,不像班里的耗子,任何事都先要征求女生意见,比如:你的钢笔掉在地上了,要不要帮你捡?总之,总是缩在后面,不肯有一点点主动。
他站住了,霍地转过身,说:"昨晚我一夜没睡,失眠了!失眠真是比死还难过!"
"怎么会呢?"洁岚傻傻地问,"只有老头才会不想睡觉。"
"我心烦!单位的事不称心,宣传科又调来一个正规大学生,学文秘专业的,场长在昨天的欢迎会上就表了态,要重用!"
"大学生吗?他一定读过许多书,写起文章来不费力气的!"
"你也这么想?"刘晓武闷闷不乐地甩了甩头发,"洁岚,你应该相信我的能力,我不会比那家伙差劲的,他不过是徒有虚名,有一张毕业文凭罢了!"
"我相信你,但是……"洁岚说,"我不能说那人一无是处,因为我不了解他!"
刘晓武很帅地耸耸肩,说:"你是个有爱心的女孩,对谁都那么好!吴诗仁的事你想过了吗?你说他该怎么办?"
洁岚发愁地说:"我没有好办法,真的!"
"他太痛苦了,我想劝他把这种感情告诉那个女孩,你看可以吗?"
她点点头,因为对这些她没有见解,只有弃权。刘晓武欣喜地望着她,说话的声调变得缠绵徘侧,洁岚并未在意。同一个足以能够有资格做自己哥哥的男孩在一起,她除了感到他的关切之外,简直就想不到其它。
"还想家不?"他挨近来,小声问。
"不怎么想了!"
"这就对了,"刘晓武把拳头握紧,起誓似的说,"让我们互相照顾,相依为命,走,我们看电影去,上大光明,全市最高级的电影院。"
"不行。"洁岚摇摇头。昨夜,她的梦中一直出现奔波着求职的舅舅和病中的外公,那种疏淡了的感情仿佛正在顽qiáng地汹涌而来,"我想去看外公!"
"走,一起去:我早该认识你外公了。"刘晓武说,"你没有理由拒绝我。"
"你千万别去,千万……"洁岚恳求道。她不能说出内心的隐秘:外公并非一般的外公,他像个炸药包,随时会发作,她不能让刘晓武看到她的难堪。
"我不会qiáng迫你,永远不会!"刘晓武慡快地点点头,"那你就自己去吧,要小心车子!"
郑洁岚同刘晓武一前一后出了街心公园,他问了她外公的地址,就陪她去了车站。车刚开走一辆,站台上空dàngdàng的,他把手抄在裤袋里,眯缝着眼睛看着天。
"你对天文感兴趣?"
"我看天,是看天上的云,有一本书中说过天上有吉祥云时,看见它的人就会jiāo上好运,凡事会一帆风顺,我现在就是在找吉样云!"
"找到了吗?"洁岚兴致勃勃地问。
他笑而不语,久久地凝视她,弄得她不自在极了,仿佛站也站不好,手脚都放错了地方。她隐约感觉他今天的举止有些异样,可是她没法破译他的暗语。他是个很优秀的哥哥式的人物,她总是把他看得很高。
车远远的来了,刘晓武忽然从口袋里摸出封信,说:"这是写给你的,你拿着。"
他的动作极为迅速,称得上雷厉风行,活也是一口气说出,没什么停顿,一刹那间,她还没反应过来。几秒钟之间,车到了。刘晓武跨近一步,把信塞到她手中,短促而慌张地说:"拿着!等我走后再读!"
她木木地点点头,就被人前呼后拥挤上了车,一刹那间,她的所有思维都停掉了,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车很快地追上了刘晓武,他殷切地用眼睛找寻她,居然找到了。他的眼中she出一种奇异的亮光,仿佛两小朵火花,一下子照亮了她内心深处最最隐讳的地方。她不由自主地捂住心口,就像要护住什么,努力地挡住什么。
车子一站一站开着,她已从那半昏厥的状态中清醒,脑子里不再空白一片,那种嗡嗡乱叫窘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也dàng然无存。她掂了掂手中的信,它沉甸甸,有些发cháo,皱巴巴的,她已经觉察出新的一页已经翻出。刘晓武的眼神已完全失却了大哥哥式的亲切,而是一种很锐利很动情,并不那么明朗的含点暧昧的眼光。她觉得分明很陌生,可虽是第一次经历,却像早已预知的,心有灵犀,很快就懂得那里的含义。
他会写些什么呢?或许是一首诗,记得书里看到过,怀有那种秘密的男孩女孩之间的信中,都必不可少地会有一首诗。她此刻急切地想知道那信的内容,这至少是新奇的,能给她带来意外。仿佛是一本jīng装的厚书,你掂着它的分量时,就会猜想它会有怎样的一个不同凡响的开头,而不会先联想到作者是怎样的人。
车开着,她捏着信的手一动不动。乘客中有人看她一眼,她就会害羞地低下头,总感觉她把秘密写在了脸上。又开了几站,周围的人都下得差不多了她才稍稍松弛一下,把那颗悬得高高的心慢慢地放回原处。她小心地低头瞥了一眼信封,只见那上面草草地写着:郑洁岚小姐亲启。连称呼都变成这样,她想着,但愿信中没有更吓人的话。
她一直乘到终点站,下了车,走出好远,她才在一幢房子凹进去的门楼里站定,取出那封封口马虎的信。信上没有称谓,开门见山地写着:
"吴诗仁"其实是"无此人",那个深深爱上一位可爱的女孩的痴心人就是我,而那个被我深深爱着的女孩就是你……
洁岚吃了一惊,拆信时的跃跃而试此刻已像cháo水,悄悄地退走,只剩下光秃秃的海滩,而一种难言的含混感情又劈头盖脸袭来。他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要那样!当她终于有了只属于自己的私人秘密时,这秘密却并不甜蜜,十分纷乱,炙人,她几乎没有勇气将这灼热的信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