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杜贤荣皱着眉,抱怨生活像七巧板,这儿放平了那儿又翘起一块。说话间,他手指点点戳戳,顺便把洁岚也骂了一顿,他说:"晓得吗?你外公跑来发了通脾气,说我赶走你!"
外公是个古怪的老头,说不定,舅舅的性格就是他复制出来的,但是,那凶巴巴的老头居然站出来为她大动gān戈,同亲儿子吵翻,这使洁岚心里怦一下,仿佛什么东西同那老头连起来了:妈妈是多么爱自己的父亲呵,这种爱也许早间接地传递着,默默地潜伏在洁岚内心了。
"你老外公回家路上偏偏又跌了一跤,这下我更加焦头烂额了!"舅舅说,"他跌得很凶,腿骨折了,你说要命不要命!我变成一个公用的人,被几方面差来差去!"
一路上,舅舅就咕噜咕噜地责备这个,抱怨那个,洁岚过去从没听过一个人连着发这么多牢骚,他也算是破了一项记录。洁岚真可怜他,他还没老,就糊涂了。她觉得有志气的人遇上难事,应该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一脸的晦气就等于彻底认输了。
"舅舅,你原来不这样的!"洁岚忍不住叫道。
穿着发硬的外套的舅舅gān咳一声,不再回答,给这场谈话打上了休止符号。
回到宿舍,从窗口看去,里面漆黑一片。舅舅远远地在门口站着,问:"她不在是吗?"
洁岚开了门,果然发现四个chuáng铺上都是空空的,就说:"舅舅,请进来等一会儿!"
杜贤荣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人却站着不动。几分钟后,他又改变主意了,"我再去别处找找,假如她来了,你让她立即回家!"
舅舅前脚走,容子后脚就闯进来,快得像自天而降,她脸上笑嘻嘻的,"他走了是吗?"
"你躲在哪里?"洁岚火冒冒地说,"舅舅去你学校找过你!"
"别怪我,我旷课一天。今天一觉醒来就是十点钟,往常都是妈妈来把我拍醒的,"容子说,"我好可怜呀,今天一天就像关禁闭,说话也没人说。刚才房东老奶奶让我上楼看照片去……"
"你听到我们在找你?"
"说没听见这是不现实的,可是,"容子说,"就这么回去太难堪了,像个俘虏。知道不,老奶奶的女儿原来在香港,现在又去了美国,呵,周游世界。知道不,她很漂亮,风度像伊丽莎白·泰勒。"
真是个被宠坏的公主,她根本想不起舅舅为了找她,已经在外面转了一天!他发着牢骚,气势汹汹,可眉宇间的焦急却难以掩饰。洁岚说:"你快回去吧,舅舅一定又上别处奔波了!"
"他一定是为自己奔波去了,他到处在找工作。"
"找工作?"洁岚大吃一惊,听妈妈说,舅舅原本在一家小厂当技工,后来辞了职,考进一家高级的宾馆,"他怎么会失业呢?"
容子吐吐舌头,"爸爸不让我告诉别人……他让人家辞退了!"
洁岚呵了一声,然后就是一阵沉默。她忽然有些为母亲难过,妈妈对娘家人总是那么牵肠挂肚,她很为舅舅骄做,常常对外人说,我弟弟很努力,进了独资的第一流宾馆,也许她明天还会这么提起,说这些时,她总是抬着头,双手比划着。
"有半年多了,爸爸一直在东奔西跑!"容子轻轻地说。
"那你……赶快回去,越快越好!"洁岚说,"假如你还犹豫,那就是太不体谅舅舅了。"
"我没说不回去!"容子为自己辩解,"你gān吗这么凶?"
洁岚抱歉地笑笑,人急躁起来,心乱如麻,要慢声细语倒反而假里假气了,她想象得出,像舅舅这种聪明的男人,一旦失了业,是怎样的一番滋味,他为什么不跟别人提这个?洁岚只记得他照旧每天一早就出门:他上惯了班了。不知他这些天在外碰壁是怀着怎样的沮丧心境。
后来,容子终于答应回家,但她的嘴撅得高高的。天色已晚,洁岚披上外衣送容子回家。她仿佛觉得容子比什么都重要,她对舅舅所怀的怜惜的感情,对以前的误解的歉意全部转到了容子这小姑娘身上,她怕那女孩出任何意外。
"洁岚姐,"容子说,"你没把我的事告诉huáng潼吧?"
"没有。"洁岚说,"知道吗,huáng潼近几天取得大成果了!他的一篇习作上了《中学生文学报》。"
"我要生你气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现在报刊零售部已经关门了,我得等上十多个小时才能买到那份《中学生文学报》!"容子的脸一下子变得极为动人,"我要寄一封信,明天寄出,估计星期一上午huáng潼就能收到我的祝贺信!"
洁岚陪着这个双眸发亮的女孩走到舅舅家门口,家里亮着灯,窗户大开着。洁岚想,假如容子不回家的话,那盏灯将彻夜不眠。容子望着窗口,抱住双肩,护着胸,又成为一个瘦骨伶灯的女孩,她说:"我能说句实话吗?"
"别再犹豫!"
"我看见这房里的灯就想流泪,我在这儿住十四年了。"
舅舅从门里闪出来,他抽着烟。舅舅抽起烟来有些像泄愤,总是吸得很猛,烟蒂也不放过,往往烧到手了才扔掉,还用脚狠狠地碾一下。洁岚总感觉他喜欢抽烟是因为可以排出愤怒。
"爸爸!"容子叫了一声,叫得那个脸上yīn沉沉的男人眼睛倏地亮了亮,扔了烟,佯装生气地说:"小赤佬,你也晓得逃夜了!"
"我在洁岚姐姐那儿。"容子说,"那怎么能算是逃夜呢!"
"会抠字眼了!"杜贤荣点着女儿说,"没有落脚地,想你也没这么大的胆子。晓得吗,你一走,我就没好日子过了,你妈妈像发了疯。女人发起急来就是这样,又哭又骂!"
容子硬拉洁岚上楼,洁岚不肯。杜贤荣新点起根烟,抽一口,眼光从烟头上跳过去,停在洁岚脸上,"这次,你帮了大忙……"
"舅舅怎么这么说,容子是我妹妹呀!"洁岚慌乱地摆摆手,她最怕别人当面谢她,那会让她觉得手脚没处放,忍不住想逃开去的。
"你妈妈心肠很好,看来你有些像她!"舅舅抢着急急地说。
舅舅从不善于夸奖人,洁岚觉得这也许是他能说的最抬举人的话了。他的眼睛幽幽的,忧郁而不乏善良。如果他运气不那么糟糕,也许会是个让人喜欢的乐呵呵的人,会结jiāo三两个密友。人生就像个连环套,裂开了一截,中间就有一道醒日的空白。
洁岚揣着喜忧参半的感情走回头路。她脚步越走越急,最后不由小跑起来,其实,宿舍里并没有什么好事急急地等着她,只是感到那密密麻麻的感受渗透全身,不赶紧结束归程,就无法摆脱这沉甸甸的感受。
1990年10月28日 星期日
对于洁岚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孩来说,这个星期日是过于沉重的一天,她几乎要迷失自己了。
一早,当洁岚还在睡梦中,李霞就把她推醒了,"喂!喂,大哥哥在门口等你,他来了好久,看样子有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