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是一个眼睛凹下去,眼神定定的女孩,有些缩头缩脑,好像扮演的是一个十分凄惨的角色,使人联想起童养媳什么的。掂着这张照片,这两个女孩心里一阵怅然。
"没妈的孩子是棵草。"
"真是想不到呵!"
李霞"通"一下倒在chuáng上,慢慢地又像虾那样缩起来,弓着背。她的身材堪称一流,丰满。修长,可现在,她显然是高大的弱者,有点失魂落魄。
她们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关门时像做贼似的小心,把这静静的小家慷慨地留给那伤感的人,让她痛快地倾泻苦闷。人也许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受一次挫折就坚qiáng一番,像炼钢似的。
到了医院,郭顺妹早已翘首以待了,她一手接过她们的存折,举起来瞄准似的看了看数字,说:"天哪,千元户了!这么多呵,我假如用不掉,到时一定归还给大家。"
"你少操这份心吧!"颜晓新说,"配合好医生!"
"大家待我真是太好了。真的,我很惭愧,过去总在宿舍里计较一些小事,像一个小丑。"
"每个人都会有弱点的。"洁岚说。
"洁岚,我这个弱点不应该原谅,"这个穿病员服的女孩躺着,虚弱无力地说,"有时我是特意要同大家格格不入的,是演戏,知道不,我没有一丝一毫出众之处,我要靠这个保护自己……"
"别说了,郭顺妹。"颜晓新难过地说。
"不!不!"郭顺妹喘了口粗气,"你提别的都可以,但千万不能不让我说话!平时我就一个人在这儿,太寂寞了,我想好了许多要告诉你们的事。"
洁岚也想竭力摆脱这种沉重的气氛,她从口袋里掏出照片jiāo给郭顺妹。郭顺妹把它塞到枕头下,告诉大家说,她小学毕业后,后妈就想让她辍学带弟弟妹妹,她执意不从,学校也出来gān涉。那之后,她在家就没一天好日子过。
"每天早上五点半,她就来催我起chuáng,我睡得沉,她就用手掐我大腿、臀部,反正都往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下手。她从不带好声气同我讲话,往往一开口就是一连串脏话,有时她打招呼就是用手拧我,在那个暗房子里,她夭天nüè待我,真的……"
"你为什么不上告?"颜晓新说,"应该让她这坏女人受到惩罚!"
"我爱爸爸,他是我惟一的亲人!他对这个女人是十分好的。"郭顺妹缓缓地说,"我一天天长大了,她也看得出我眼里的仇恨,初一上半学期她又动手掐我,我捏了把剪刀打算同她拼,她逃走了。她有件灰夹袄,过节才穿,我用剪刀把它剪成碎条。从那以后,打骂消失了,再后来,她让爸送我回上海,她知道,我在那儿,她一刻也得不到安宁!"
郭顺妹过去一向是个穿着凌乱,逻辑混乱的女孩,没有料到她居然有那样一番催人泪下的感情经历,她此刻的脸毫无浮躁、虚假,显得格外安详,宛如一个人把近在手边的面具一下子撕光,不再故作神气,不再掩盖长年累月的苦闷,于是,这个人就一身轻松了。
"你真是不平凡,真的,你的毅力和勇气让我佩服。"颜晓新说,"简直像传说中的女英雄!"
"我喜欢你的勇气,"洁岚说,"真心喜欢!"
那护士又跑进来给郭顺妹送药,她长得很美丽,很恬静,护士服一穿,真的像仙女下凡。她对洁岚和李霞说:"小郭是个乐观者,有时静脉输液,多扎了几针,她很轻松,还鼓励说,她不怕疼!"
"我从小就是熬出来的,这点痛真是毛毛雨。"郭顺妹说,"这位小丁姐姐有个外国名字,叫南丁·格尔,我也立刻为自己取了个外国名字。为什么要淌眼泪呢?"
"什么名字?从哪国进口的?"
"从苏联进口的,"郭顺妹笑笑,"叫保尔!"
这个女保尔同大家谈笑风生,十分愉快,等到她们两个频频注意起钟点时,她的脸才黯淡起来。她支撑着坐起,披着医院的白单子执意要送她们到病房大门口。在过道上,她悄悄问:"huáng潼近来好吗?"
"挺好,他没来看你吗?"
她落寞地摇摇头,说:"我梦见他要倒霉了,所以总是为他提心吊胆。"
洁岚说:"你别想他了,他会自己安排好一切的!"
长长的甬道空无一人,只有几盏寂寞的灯冷冷清清地散发着灰huáng色的暗光,人走过去,身影就长长地拖曳在身后。突然,郭顺妹开口了,"对一个人好,特别是对一个男孩好,是不是非得要理由呢?"
颜晓新插了一句,"也许是不需要有理由的,而且,我觉得这是件很体面的事,并不是肮脏的,对不对?"
"让新保尔说。"洁岚说。
郭顺妹咧开嘴笑笑,伸出手,对颜晓新说:"紧握你的手,颜晓新同志。"
这时,她又恢复天性,变成一个说话时深深浅浅喜欢吓人一
洁岚和颜晓新急急忙忙赶回家,因为那儿还有一个她们的姐妹,此刻她正在沮丧和受伤之中。她们走开后,也许她会泣不成声地卸下心头的负担,让失败、碰壁的泪水痛痛快快地一涌而出,剩下的,则是心灵的宁静。但当她们像跳舞似的踮着脚开了门,没料到房内一片死寂。
"李霞!李霞!你睡了吗?"洁岚轻轻地问了几声,却不见有人答应。
颜晓新揿了下开关,霎时间,房内的一切都真相大白:李霞并不在此,家里空无一人。
"她会去哪儿?会不会在房东老大那儿?"她们互相提出一长串疑问,然后不约而同地朝楼上奔去。
房东老太太正在试穿新装,一套一套的,全都摆在chuáng上,一味是灰兮兮的很含混的底色和花纹,式样也是大同小异,就像一大握清仓的处理服装。她见两个女孩闯进来,立刻抿住嘴笑起来,她一定是不感觉自己老得不像样子了,因为她的笑容中带着羞蔽,仿佛她只有十五岁。
"呵,我女儿明天要回来了!我要陪她到处走走,不能大寒酸了!"她解释说。"帮我参考一下,哪件好?"
"我们找李霞!"颜晓新探出头,直通通地说,眼睛四面八方瞄了一下,"她不在吗?"
"李霞?找李霞?"老太大半天才把脑筋从衣服中转开来,"哦,是来找李霞的!"
洁岚急切地问:"她没来过吗?"
老大太顿失兴趣,回答说:"怎么找我要人?我只当她是跟你们一块出去了!"
两个人又急急忙忙奔下楼。宿舍里,没有任何令人不安的迹象,被子、衣物,包括李霞的众多的小饰品,一切都很规范,同平时没什么两样。这个原本拥挤局促的房间,由于少了郭顺妹和李霞,就失去了原来的那种大家熟悉的气氛,特点不明起来。
"你想她会去哪儿?"颜晓新问得很保守。
"会不会去肖老师那儿?"
"对!很可能!"颜晓新提议道,"我们去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