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钟左右,舅舅也到了,他好心境在身时,也很少说话,只较多地打着手势,或是行动着。仿佛语言是一种多余,动作本身就是更能说明问题的语言。
他挥挥手,示意她们出发。他出门后,喜欢在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独自行走着,走到一个拐角,他就停一秒钟,用眼神催她们一下。
小绍兴jī粥店,洁岚早就听说过,据说那是家老店,买进jī后都要用好饲料养上一阵再杀,白煮起来也有特殊的工艺。现在舅舅找到了工作,又能在一个有名堂的店里请客,真让洁岚觉得像过节。
洁岚没想到,舅妈也到了,她站在小绍兴的门口,岔开着腿松着肩,站得风风光光气气派派,那是个丰满的妇人,相貌平平,但眼光锐利,是那种甜酸苦辣都尝过的女人。她见到洁岚,就像一分钟前就已同她攀谈过似的,随随便便地说:"店里面人还不算太多!"
舅舅擦擦汗,用行动说明:"唔,这个头开得不错!"
容子偷偷地笑,拉拉洁岚咬耳朵,"上次我跑出来一夜,她急煞了,后来晓得你还劝我回家,说起你,口气就不一样了!"
洁岚总有些不自然,一个人伤过她的心,伤口大深了,总是触目地存在着。她难以同舅妈一样装得若无其事。四个人找了个方桌坐下。很快,一大盘白斩jī端上来,舅妈招呼洁岚道:"吃呵,吃呵,鲜得很。"
在饭桌上,舅妈唱主角,她不停地给丈夫和女儿夹菜,不让他们各自的小碟子空下来,偶然,她也向洁岚劝菜,但声音很夸张,是那种敷衍的骨子里冷冷的嗓音,但舅舅分辨不出。他喝得微醉,不住地看着他的妻子,很为她的完美的主妇姿态骄做,容子也是,一个劲地微笑。洁岚忽然想到,他们是不会从别的角度去看待这个女人的,因为她是他们的亲人,他们爱她。
"呵,"舅舅喝了口酒,"洁岚,晓得我为啥要请客不?"
容子连忙朝洁岚使眼色,洁岚愣了愣,说:"是不是舅舅遇上了好事情?"
"换了个工作而已。"舅舅说,"宾馆我不想gān了,现在去厂里搞实业!?
他一句话就把一大段坎坷跳过去了,他喜欢保持自己的男子汉形象,那是他维护自己的准则。一杯huáng酒下肚,他的脸色渐渐红润,舅妈坐在他身边,她维护着他的秘密、并且在他轻轻地叹息时,为他夹一块jī的大腿。
"多吃点。"她怜惜地说,说得那么诚恳,声音里充满激情。
洁岚忽然觉得舅舅很为难,他的妻子容不得别人,不爱这个小家外的任何人,但她爱他,死命地爱,弄得他不知所措,不知该对她怎么办。他们像两只乌,想往不同的方向飞,但他们拴在了一块,所以总会有无可奈何和烦恼、愤怒。
正吃着喝着,忽然,容子轻手轻脚地碰碰洁岚,小声说:"喏,看看,你们宿舍的颜晓新在那儿!"
洁岚朝身后望去,果然看见隔着三四个饭桌,坐着颜晓新,她托着腮,低着头,愁苦地看着桌上的莱,她的对面,坐着个男人,那是个脸儿瘦瘦,而身材宽宽的中年人,留着胡子。他低着头,举着杯子,正在那儿抿着酒。
"喂,多巧!那个男的是谁?"容子说。
"gān什么?"舅妈愠怒地训斥着女儿,"老去看别人,不好好吃饭,看什么男的、女的!"
"我认识那女孩。"容子说,"看看又何妨?你为什么说得那么难听!"
"你就是有问题,"舅妈压低声音说,"那个男孩又来信了!哼,你要是不去关心男的女的,哪会有这样的男生找上门!"
"我!我!"容子说,"你又卡我的信了!你,你……"
舅舅忽然一摔筷子,借着酒兴,对着女儿吼道:"还有脸吼!那个男生是个二流子,抄人家的东西发表,那信还是他自己白纸黑字写的,我临出门收到的!"他说到火头,摸索着胸袋。
容子眼睛睁大着,圆圆的,脸就那么眼看着一点点灰下去,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我不相信,就不相信!"
舅舅冷冷地一笑,说:"请你自己过目。"说罢,递上信。他端起酒,一饮而尽,用这个动作来表达一句话:你活该如此!自作自受。
舅妈放下筷子,横了女儿一眼,是那种锐利的、毫不留情的目光。
夫妇俩继续吃jī,继续大喝饮料和酒,就让容子瘪头瘪脑地坐在那儿,女孩没哭,埋头读着信,她读得仔细,像一字一句在吞食,但脸上的惊恐状依;日存在,那是一种见了惨相后难以承受的表情,洁岚忽然觉得,舅舅和舅妈其实是渐渐地变得相像了,他们挂在一起,互相地通了起来,以后也许会更像,像得如同长着同一颗心,有着同一种对女儿的奇形怪状的爱。
容子读罢,把信撕成碎片,忙着剥着自己的指甲,一言不发。洁岚从饭桌下伸过手去,轻轻地拉拉她,说:"容子,下午到我那儿去好吗?"
容子摇摇头,说:"我哪儿也不想去了,我想回去睡觉。"
"别难过!"洁岚含混地说,她看见舅妈那探照灯一般的目光了。
"我为什么要难过?"容子伤心伤意地抬起脸来,"我并没有做过不好的事,他做的事应该他难过才对!"
"你还同这种人来往?"舅妈盯了一句。
"我看不起他,也看不起妈妈你。"容子涨红着脸,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
"没规短!"舅妈说着,口气却缓和下来。也许,她已看到了那孤僻的女孩的伤口,伤口淌着猩红色的血,难以愈合。·这正是她所喜欢看到的,她只抓打击女儿情感的这一头,为此,她在所不借,六亲不认。
舅舅只顾津津有味地嚼着jī腿,他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亮堂,泛着油光,含含糊糊地说了句:"这种事,幸亏斩断得早。"
他们喜欢斩断一个女孩的梦想和她美好的情愫,他们情愿她怀着创伤,同他们一样过着乏味,苍白的日子,而她却是他们惟一的女儿,他们爱她爱得如痴如醉,他们不懂这种爱像一种罪过。
可怜的容子!
洁岚抖动着嘴唇刚想站起来告辞,忽然;"听到身后"乒"的一声脆响,回身望去,只见颜晓新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脸涨个血红,正在拼命挣脱,而那个中年男人,正用两只手按住她的肩,哀哀地说:"坐下!坐下!你听我解释!真的,听我解释!真的,听我解释!"
"让我走!让我走!"颜晓新qiáng硬地反抗着,嚷着。
推推拉拉中,又一个小碗倒地发出脆响,那中年男人一犹豫,松了手,颜晓新就夺路而去,这时,服务员都围上来,问这男人:
"喂,怎么回事?"
"那女孩子是什么人?"有人说,"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喜怒无常!"
那中年男人戴着眼镜,是知识分子型的,此刻他的脸涨成紫红色,连耳朵都发红了,但他仍儒雅地朝询问的人欠欠身了,说:"对不起,对不起,那是我女儿,脾气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