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脾气也真bào躁呵,东西都摔碎了!"
那男人又欠了欠身子说:"她发火也是事出有因,孩子太小了……对不起,打扰了,损坏的东西我照价赔偿。"
一拨大人都议论纷纷,都是指责如今的孩子娇气,不懂事,生在福中不知福。总之,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指责和教训,而且众口一词,立刻就结成了一个神圣的同盟。颜晓新的父亲变成了一个被同情的弱者,他一边听,一边不失时机地向众人说:"谢谢!谢谢!"
有谁想听一听颜晓新的苦衷呢?她的家破了,破得她脑海里一片空白,让她无处可寄托自己的爱。洁岚恨恨地盯了那男人一眼,他站着,肚子那儿有些发福,其实已是个半大老头了,头发稀薄,脸部表情十分古怪,明明笑着却显得十分难看。
"无法无天了!"舅妈威风凛凛地扫了洁岚一眼,"养不教,父之过,全是她父亲宠出来的!"
舅舅"哼"了一声,说:"他当爸,当得窝囊,一巴掌上去,就太平了,容子,那种女孩,你别去学!"
容子打了个惊悸,她原本就是那种脸色白寥寥,嘴唇缺少血色的女孩子,一到冬天就四肢冰冷,她父母凌厉的口气,一下子就刹掉了她的勇气。洁岚看看容子苍白的脸,刚想安慰她几句,忽见舅妈正用锐利的眼角的余光瞄准她。
"容子,去我们宿舍玩一会儿吧。"洁岚恳求道,"你应该放宽心!"
"不,我再也不想去了!"容子说,"我只想睡觉,想回家。"
舅舅和舅妈会意地互望了一眼。确实,他们赢了。他们有这方面的天赋!从此以后,容子再也没有到过孤女俱乐部,有一次,洁岚在路上遇到容子,执意拖她去宿舍玩,可她连连摇头,也许她怕自己受这些自由惯了的女孩子们的影响,怕长出翅膀来,因为她父母手持利刃,他们是信奉狠狠地斩的。洁岚也曾几次提到huáng潼,说他其实仍是个出色的男生,可容子拒绝听到这个名字,她总是迅速地用小手捂住洁岚的嘴。
容子的小手一年四季都变得冷冷的。
自从洁岚同容子的联系断掉之后,她同舅舅家的联络也就变得可有可无了。只是过年过节来往一次,把断掉的线再续接上。舅舅一家越来越陌生。而谁都不必去牵挂陌生人。
1990年11月18日 星期日
叶倩玲阿姨要回美国了,她的皮箱都装得满满的,并排停在那儿待发。探亲期间,她似乎胖了些,眉字间也少了些焦虑,滋润许多,仿佛是淋了一阵chūn雨的树,jīng神缓过来了。中午,她把洁岚叫上楼,小声说:"来,帮我看看头上有没有自发。"
洁岚仔细地找着,兴奋地叫道:"找到了,至少有五根!"
"唔,真是个实心眼!"叶阿姨笑着点着她的额角,"快,帮我拔掉吧,轻一点。"
洁岚帮叶阿姨拔自发,不料,阿姨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边坐,小声地说:"洁岚,你想过不那么苦的日子吗?你现在太苦了,也没有家,早上这么早去学校,也没有什么热饭热菜,实在是……"
"我并没觉得苦呵!我们几个作伴,很开心的!"
"跟阿姨走如何?"叶倩玲说,"我现在是一个人在美国,连讲话的人都没有,你去了,我就不孤单了。"
"你怎么会一个人在那儿?"洁岚很惊异。
叶倩玲用手理了理自己的鬓发,撇了撇嘴,说:"我们分居了。但是,他按月给我寄赡养费,那笔钱虽然不算多,可足够你同我花销,你可以每月有新衣服,有首饰。本来,我是想接我母亲去的,可她住惯了这儿,相信叶落归根,所以,这天大的好事就轮在你头上了!"
洁岚忽然觉得那gāngān瘦瘦,衣着灰溜溜的,喜欢吃各种药品的老奶奶十分可敬,她天天操劳着,但心安理得,忙忙碌碌,生活得有声有色。她不愿去异地,被一个不相gān也不相爱的人养活着,过那种表面上舒舒服服骨子里却空空的日子。
"小傻瓜,说话呀!激动得说不出话了!"叶倩玲阿姨等着接受洁岚的千恩万谢,"你总得表个态,我好去办各种手续,还得征求你父母的同意呀。"
"我不想去!"洁岚说。
"理智些,小傻瓜!现在多少人都向往去那儿!你哥哥都往我美国的公寓去了三封信,让我做担保。"叶倩玲阿姨说,"失去机会,你会后悔的!"
"是有许多人想去,"洁岚说,"但我不想让您或者是另一个不认识的人来养活我。还有,阿姨,你为什么不找份工作呢?靠别人赡养多难受呵!"
"你看不起阿姨?"叶倩玲面露愠色。
"没有看不起。"洁岚说,"只是,我不喜欢您这样生活。"
一向亲切的叶倩玲突然怒不可遏,她站起来,哼了一声,拂袖而去。洁岚呆呆地站了会儿,感到十分悲伤,也许她从此失去一个爱护她的人,她不知怎么会一下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的。她信奉直率,但这种直率可能只适用于同龄人,因为只有同龄人能相互通融得很深。
洁岚下楼把自己关在房间内独自沮丧了许久,后来,她听见叶倩玲阿姨的高跟鞋敲打着地面,沿着楼梯一路嗒嗒作响。李霞同颜晓新下午去医院看郭顺妹,她们约洁岚同去,她摇了摇头,她听说叶倩玲阿姨今天下午要上飞机,她一定要亲口同她道别。
李霞不满地说:"洁岚,一切的一切都证明了,你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丫广头!"
"我有事。"洁岚解释道,"其实我很想念郭顺妹!"
"算了吧,情义不值钱,"她怒气冲冲,"刘晓武待你这么好,你也能把他拒之门外!"
自从李霞从刘晓武那儿得知歌咏决赛的真情后,她就整个儿变了个人,在她嘴里,很少能听见赞扬人的话。口吻里随时带着怒气和牢骚。仿佛心里有股子愤怒整日冲来冲去,一有决口就汹涌地扑来。
"别误会,这不是一回事。"洁岚分辩道,"我至今感谢他的帮助。"
但是,李霞怎么听得进洁岚的解释呢,她不由分说,挽住颜晓新的胳膊就走。门被当成泄愤的工具,狠狠地响了一声,只留下怅然的洁岚。
少顷,门外响起敲门声,洁岚还以为是叶倩玲阿姨,喜出望外地打开门一看,不由叫道:"你?"
门外站着个中年人,脸消瘦,但身体宽宽的,是那种很有风度的正气的样子,只是他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使人感觉此人有点小小狡猾。这个人就是颜晓新的父亲,她们私下叫他"姓颜的"。
"呵,她不在?"他欠过身子朝房内张望了一下。
"她去医院探望病人了,一会儿就来。"洁岚应了一声。
这个姓颜的平均一夭要来一次,每次都不空手,或带两只苹果,或是一只腆麟蛋糕,点点滴滴,像办家家似的。颜晓新对她的父亲十分冷淡,因为那次父女在小绍兴聚餐时,他拒绝再回到颜晓新的母亲身边去。这是一道深刻的裂缝,触目惊心,让酷爱这个家的颜晓新感到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