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曹昇

  嬴政又问:“燕丹说他父王三年后就会接他回蓟城,阿父什么时候会来接我们回咸阳?”赵姬将小嬴政揽在怀里,凄然一笑,喃喃说道:“会来的,很快就会来的。”

  然而,这一等就是六年。到嬴政长到九岁时,在位五十六年的秦昭王终于死了,太子安国君总算是熬出了头,坐上了秦王的宝座,是为孝文王,华阳夫人成了王后,异人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

  鉴于异人已经成了秦国的接班人,为了和这个未来的秦王搞好关系,赵国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将赵姬和嬴政送归秦国,使其一家团圆。

  安国君刚刚举办完即位大典,两天后就突然一命呜呼了。异人继位,是为庄襄王,尊华阳夫人为华阳太后,生母夏姬为夏太后,吕不韦也随之一步登天,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国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洛阳十万户。秦国朝政大权,皆掌在吕不韦一人之手。

  第四章 qiáng者,更qiáng者!

  【1.说大人者,待之!】

  按下吕不韦的发家史不表,再回到李斯。

  话说这一日,李斯装扮成郑国的仆人,和郑国一道进入相府,来到一处宅院,舍人叫他们先候着。舍人进去通报时,吕不韦正斜躺在榻上假寐,身边簇围着十数个绝色妖姬,正各司其职地服侍着他,或捏腿,或捶背,或赶扇,或焚香,或喂食,或抚琴,或舞蹈,或曼唱……舍人哈着腰候着,直等到吕不韦睁开眼睛,这才小心地禀报道:“从韩国来的郑国带重礼求见。”顺手递上一张礼单。

  吕不韦和他刚认识异人那会儿相比,胖了许多,满脸油光四溢的横肉,肚子也圆乎乎地鼓了起来。其气派和体形比较起来,膨胀的速度更是惊人。吕不韦扫了一眼礼单,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带他进来。”

  舍人出来,对郑国说道:“相国唤你了。”郑国向李斯努努嘴,示意他跟自己一块儿进去。李斯刚一举步,却遭到舍人一声断喝:“gān什么呢,里面是你这种下人进去的地方吗?”李斯眼看就要和他梦寐以求的吕不韦见面了,却忽然碰到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作梗者,怎不火冒三丈。区区一个小舍人,便能毁灭掉他仅有的希望。李斯盛怒之下,也顾不了许多,上前一把薅住那舍人的脖子,将他掼翻在地,抬脚便要朝那舍人的要害踢去,幸好郑国及时把他拽开。舍人一向仗势欺人惯了,没想到今天惹上个不怕死的。他从地上灰溜溜地爬起来,一时间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拿眼狠狠地瞪着李斯。郑国安抚李斯道:“李兄少安毋躁,等我进去见到相国,再替你想办法。你尽管放心,一定会让你见到相国的。”

  郑国和舍人进去之后,剩李斯一个人在院子里。李斯焦虑地搓着手,心脏狂跳得像一个等待被宣判的囚徒。美妙的丝竹之乐和欢快的女子笑声,从屋子里隐隐传出,让李斯悲观地感到自己凶多吉少。在未知的等待中,时间过得单调而漫长。

  终于,门开了一条缝,探出了舍人的脑袋。舍人也不出来,只是从门缝里朝李斯招招手,那意思是——你可以进来了。

  李斯心头狂喜,脚却冷静地钉在原地。他也朝舍人招招手,示意他过来自己这里。李斯可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去见吕不韦。他要通过舍人之口,先摸摸吕不韦的态度。舍人却不肯过来,只是加快了招手的频率和幅度,李斯反而更加笃定不动了。从舍人的招手可以看出他的态度,而从舍人的态度又可曲折地反she出给舍人下命令的吕不韦的态度。舍人见李斯不大像会过来的样子,只得满腹委屈地走到李斯跟前,不耐烦地说道:“愣着gān吗?相国唤你呢。”

  李斯不紧不慢地问道:“相国是怎么对你说的?”舍人道:“就是让你进去呗,还能咋说。”李斯道:“相国说的是让他进来,还是带他进来、叫他进来、请他进来?”舍人心想,读书人就是毛病多,非得咬文嚼字不行,便回答道:“是请你进去。”李斯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已无须再多问什么,一个请字已经足以说明问题。

  【2.说大人者,藐之!】

  人,一生要走很多很多路,重要的却只有那么几步;人,一生要说很多很多话,重要的却只有那么几句;人,一生会认识很多很多人,重要的却只有那么几个。成功者和失败者的区别,也许就只在于他们多走对了一两步路,多说对了一两句话,多jiāo对了一两个人而已。

  李斯终于站在了吕不韦的面前,离他只有一丈有余的距离。这一天的会面,已无数次在李斯的脑海里预演过。他很清楚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他要用他的思想侵略吕不韦的大脑,用他的口才篡改吕不韦的意志。就在今天,就在这里,他要走对一步路,说对一句话,jiāo对一个人。

  李斯一进入吕不韦的寝宫,眼中便再没有别人,他没有偷偷地瞄一眼那些chūn光乍泄的绝色美女,也没有在于他有引荐之恩的郑国身上làng费自己的半点视线,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吕不韦的身上,他已经完全进入战斗状态,吕不韦就是他的对手,他的敌人。

  诸君不妨自问,倘你见到一位相国级别的人物,并且你见到他不是为了歌功颂德,而是有求于他,你已经走投无路,只有他,拔九牛之一毛便能将你拯救。那么,你愿意给他留下怎样的第一印象?我想,大概每个人的答案都不甚一样。对李斯而言,这样的问题是个伪问题,根本就不成立。李斯想的不是他应该留给吕不韦怎样的第一印象,而是他应该qiáng加给吕不韦怎样的第一印象,关于这个第一印象,吕不韦有权评价,却无权拒绝。当然,这建立在李斯拥有qiáng大的自信和无畏的勇气的基础之上,对那些只想安安耽耽过日子、信奉平平淡淡才是真的人来说,还是请勿模仿为好。

  从李斯迈过寝宫门槛的那一步开始,他便在用狂放的肢体语言刺激着吕不韦的神经。他高昂着头,目不斜视,步伐宽阔而有力,浑身散发出利剑出鞘的夺人气势。在他英俊而棱角分明的脸上,看不到丝毫乞讨者的惶恐和悲伤,有的却是施舍者的自在和怜悯。他仿佛并非身处万民仰望的高高庙堂,在他看来,这里只是一处任他纵马游缰的无主草场。李斯向吕不韦行礼,仅长揖而已。

  李斯的狂妄,半是天性,半是蓄意。所谓大知似狂,不痴不狂,其名不彰。吕不韦半躺着,审视着李斯。尽管他不动声色,但无疑李斯已qiáng加给他这样的印象:这是一个高傲而qiáng悍的人,这是一个专注而坚毅的人,这是一个可以被毁灭但绝不会被打败的人,关键是,这样的人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且总是心无旁骛、全力以赴。于是,在正式的会谈开始之前,李斯便已经成功地给会谈双方的关系定下了他想要的调子。

  李斯和吕不韦四目相投,如两只动物般互相打量,带着七分挑衅,三分提防。吕不韦在生意场和官场上都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时至今日,他已经贵为相国,但他的心态却始终在商人和官员之间游移。作为jīng明的商人,他想的是:我能从眼前这位李斯身上得到些什么;作为显赫的权臣,他想的是:眼前这位李斯能给我带来些什么。能将这两种具有互补性的思考方式集于一身,让吕不韦颇为得意,而他自从政以来能一帆风顺,这也是一极大之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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