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道:“相国明见,李斯佩服。”又问郑国道,“好你个郑国,不想你机心竟如此之深,幸得相国明察。汝可服罪?”
郑国还是那句话:“始吾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
郑国之所以从头到尾只念叨这句,乃是出于李斯的授意。李斯叮嘱过他,甭管别人问他什么,只须拿这句作答即可。就算是问他贵庚几许,年入几何,婚房大小,downtown(市中心)还是远郊,Martini(马提尼,jī尾酒的一种)摇还是搅,又或者是问他曼玉还是子怡,学苏还是学米,纳什还是科比,《九歌》还是《夜曲》,他也要一律回答“始吾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余下事宜,自有李斯为他代劳。
昌平君冷笑道:“郑国为韩国作间早有定论,廷尉又何须一问再问?本相听闻廷尉和郑国曾有故jiāo,莫非想回护不成?”
李斯答道:“相国言重了。李斯与郑国有旧不假,然李斯蒙大王错信,忝为廷尉,主掌刑辟,自知法之所在,毋论人情。想当年,郑国临去关中,曾对李斯说过,他必须贪污。当时李斯大惑不解,如今想来,不由得恍然,原来他是为韩国作间。由此可见,其人早有预谋,十年以来,所贪必然甚巨。今郑国已归案在审,家资籍没。臣请御史大夫公布查抄所得之郑国家产。”
郑国身为关中水渠总指挥,统领着十多万民夫,支配着巨万的资金,只要稍微动一下下手脚,譬如虚报损耗,偷工减料,便可以轻松地绿肥红瘦,富得冒油。这样的诱惑,有几人能够抵挡?更何况是一个以破坏为己任的间谍!众人都支着耳朵,准备听到一个天文数字。然而,御史大夫隗状的报告却让他们大失所望。郑国的家产居然少得可怜,除了法定的俸禄,再无其他进项。
趁众人意外之时,李斯再道:“纵观郑国十年来的所作所为,李斯不由得想到,如不是他作间在先,实在能称得上是忠正良臣。大秦举国官吏过万,如郑国这般特杰出者,不可多得也。”
昌文君神色越发不快。宗室在逐客令上已经输给了李斯一次,倘若连郑国这样的铁案都再被李斯翻过来,宗室的威信恐怕将就此一落千丈。从开审到现在,李斯处处在将审判往为郑国减刑的路子上引,而且从众人的反应来看,李斯的策略已取得了相当的效果。今天的杂治还是尽早结束为妙,不能再让李斯表演下去。两害相权择其轻,宁愿李斯赢这场官司,也绝不能让他翻案。昌文君于是起身,对嬴政道:“礼者禁于已然之前,法者禁于已然之后。今郑国为韩国作间已成事实,没有假设,没有如果。臣以为无须再议,便依照廷尉所请,车裂郑国,诛其三族即可。”
昌文君言毕,稀稀拉拉有几人附和响应。李斯接住昌文君话茬,道:“禀大王,臣以为,此案尚有诸多不白之处……”
嬴政打断李斯,道:“车裂郑国,诛其三族,这不正是廷尉的初衷?相国既顺了廷尉之意,廷尉所望已遂,又尚有何话可说?”
李斯道:“臣无话,郑国或有话。”
嬴政望着郑国,道:“有话说来。”
郑国无助地看着李斯:你想叫我说什么,我又能说什么呢?难道还是重复那一句不成?李斯给了郑国一个肯定的眼神。郑国硬着头皮,道:“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
一再的重复终于产生了效果。嬴政开口道:“汝翻来覆去只这一句,寡人倒想听听,汝所谓渠成利秦,利在何处?”
听到嬴政的问话,李斯暗自长舒一口气,借着宽大袖摆的掩护,狠狠握了握拳头,自语道:郑国的命大概可以保住了。
【7.万世之利】
郑国是一个水利工程专家,其演讲技巧自然不能和李斯相提并论。尽管如此,郑国方一开口,立时满座俱惊。
郑国并不需要演讲技巧,他只是用数据来说话。他给嬴政算了一笔账:关中水渠建成之后,可以将四万多顷的不毛之地改造成肥沃良田,每亩田的产量能够达到一钟。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仅仅靠关中水渠,就可以解决秦国三分之一人口的吃饭问题,或者解决一支六十万大军越境作战的军粮问题。
在座诸人不是水利专家,而是政治家,他们比郑国本人更能明白这些数字对于秦国的战略意义。一时间群情激奋,窃窃私语起来。
嬴政犹然不信,道:“果能如此,抑或是汝虚报邀功?”
郑国道:“臣乃待死之身,焉敢虚言。”于是将四万多顷良田分解到关中各郡,此郡能得几许,彼郡能得几许。又历数各郡人口、地形、气候、土质,条分缕析,言之凿凿,不由得人不信。要知道,这当中的许多数据和资料,是郑国用两条腿一步步跑出来的,在官方报表上根本了解不到。
随着演说的进行,郑国其人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一个刚刚还萎靡不振的死囚犯,忽然间变得神采焕发,脸上有光。那是科学之光,信仰之光。纵然是至高无上的秦王,也不能夺去他作为一个科学家的信心和尊严。郑国滔滔不绝,最后作出结论:“臣为韩延数岁之命,而为秦建万代之功。”
听完郑国所言,嬴政喟然长叹,问道:“以诸卿之见,郑国当如何区处?”
众人寻思嬴政的口气,似乎已有了赦免郑国的意思,不然何以会有此一问。的确,如此大的现实利益摆在面前,即便是君王也不免动心。但是,众人又知道,按照秦法郑国只有死路一条。法律的权威不容置疑正是秦国的立国之本。做臣子的只能谨奉法令,不能越雷池半步,唯一能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只有秦王嬴政。如果贸然建议赦免郑国,那就是在建议破坏法律,动摇国本,谁敢承担这样的罪名?况且,宗室这边的态度也不明朗,犯不着自己抢先表态。于是,虽然嬴政问话,却无人回答。嬴政无奈之下,只能点将,指名李斯发表意见。
李斯也不推辞,长身应道:“臣不改初衷,以为当车裂郑国,诛其三族。”一语既出,嬴政变色,宗室诧异。李斯继续说道:“郑国主修关中水渠,前后十年,奔波终日,无夜安枕,唯恐水渠不能早日竣工,不能早日为秦之利,其心险恶,是以臣请车裂郑国,诛其三族。郑国初为韩作间,而入秦以来,不念故国,只知有秦,所行无不利秦,韩见郑国之背叛,悔之已晚,恨不能早杀之,敌国愿杀之人,大秦也当杀之,阿敌国之好,是以臣请车裂郑国,诛其三族;郑国理水沟洫,胆敢变泽卤为良田,富我关中,安我百姓,其心狠毒,是以臣请车裂郑国,诛其三族;郑国胆敢令关中成沃野,qiáng盛我秦,使秦有吞并诸侯、一统天下之资,助大王为天下之主,其心叵测,是以臣请车裂郑国,诛其三族。”
李斯一气道来,其声如金石jiāo鸣,其势如磅礴雷霆。话音已落,宫殿之内,死寂一片,无人应答。宗室诸人皆神色沮丧,若有所失。再无别的声响,只有郑国的隐约抽泣。那时的科学家通常都得不到应有的承认,比较郁闷。郑国何曾有过什么知己,何曾有人给过他如此高的赞誉。李斯今天的一席话,怎不让他感激涕零: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李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