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排挤过韩非的韩国大臣当中,应该包括一个名叫张平的人。此人曾经先后担任过韩釐王、韩桓惠王的丞相,长达三十余年。此人史册上无多可书,生了个儿子却是鼎鼎大名。他的儿子,名叫张良。
韩非满腹韬略,却无所用力,这才穷愁著书,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观往者得失之变,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韩非作书,不为发表,只为自遣,故世莫能得见。李斯主管秦国的情报工作,眼线通天,却也只是打探到韩非在写书,具体写了些什么就不知道了。
韩非虽然著书以自遣,然而心中苦痛并不曾因此而稍减。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猛回首,张望年少,曾记否,朱颜玉貌,心比天高,牛鬼蛇神何足道,乾坤挪移天地扫。今十年为期,余梦未了,只落得荒唐可笑。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毛,抚今追昔,徒伤怀抱。
杜甫有诗自嘲:幽人志士莫怨嗟,自古材大难为用。同为不遇,韩非可没杜甫这般好的情调。十年蹉跎,几乎将骄傲的韩非bī入疯狂。在他看来,别人也就罢了,凡夫俗子的,làng费个千八百年,也不会对这世界产生半点影响。可他是韩非,他流着韩国王室的血,他长着当世最伟大的头脑,别说虚掷十年,就是虚掷十天,那也是人神共愤的噩耗。
如今机会终于来了,韩国在召唤他,等待着他挽狂澜于既倒。
韩非也知道,这个机会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秦国赐予他的,也可以说是李斯赐予他的。韩非向王宫而去,其时艳阳初开,竟仿佛有chūn色的味道,让他不禁想起十年之前的那个chūn天,他和李斯见了最后一面。
那一夜,韩非和李斯痛醉而别,各奔前程。韩非持歌相赠:“子欲西入秦,吾将东归韩,子勿为秦相,吾不为韩将。子攻兮吾守,兄弟两相伤。千般相见好,莫逢在沙场。”
一语成谶,良有以也。
【4.韩非的计谋】
所谓歌不离口,拳不离手。又所谓,技一日不练不jīng,刀一日不磨不快。十多年来,韩非远离政治中心,荒废在野,虽有满腹经纶,却并未经过实战考验。就这样一个久疏战阵的人,临时被抓来充当救火队员,真就能一举扭转局势吗?对此,韩王安也是将信将疑。然而事到如今,他已是病笃乱投医,只能召见韩非,告以秦国的威胁,请求韩非给开个处方。
韩非长远地忍耐、观察、思考,终于等到了今天。当下唾沫飞溅,作激愤之语。而韩非独有的口吃,更让他的愤怒听起来字字滴血。韩非厉声道②:“吾王之患,在内而不在外。今朝中执政,多为先王旧臣,久浸权势,尸位素餐,只知有家,不知有国。古人有言,妻子具则孝衰,爵禄厚则忠衰。试观诸大臣,忠者无有一人,过推于上,功归于己,只知以国养身,非甘以身奉国,皆后世江东张昭之属,可以同富贵,未可共患难。今四郊多垒,虎láng环伺,卿大夫不以为耻,反欲劝降于旧君,邀宠于新主。此等国贼,吾王当尽数诛之而不少惜。今不诛之而竟纵之,则吾韩已是自瓦解于内,何暇以秦国为忧?”
『①为行文方便,韩非所言虽然多有停顿拖沓,姑仍以正常道白写出,后同。』
韩王安闻言不快:寡人明明挂的是外科的号,你韩非怎么倒给寡人看起内科来了?然而他又知韩非和朝中大臣多有龃龉,心存委屈,趁机报复也在情理之中,于是说道:“叔父所言,毋宁太缓,寡人实不能待。今秦师将出,志在灭韩,且先救国家燃眉之急。敢问叔父可有退秦良策?”
韩非道:“两国相处,不恃其不我欺也,恃我不可欺也。今退秦虽易,然重臣不杀,则士不愿忠,民不可固,国弱不能复振,秦必退而复来。徒解一时之急,又有何益?”
韩王安急道:“倘叔父有妙计,能退秦之兵,保全国境,寡人自当举国相托,唯叔父是听。望叔父莫辞。”
韩非又怎么会辞呢。他正急于用世,这十年可把他给憋坏了。韩非大笑道:“吾王勿忧,欲退秦之兵,修书两封足也。”
韩王安心道:好大的口气!然而,在他最走投无路之时听到这样的豪语,虽然不敢尽信,心里却着实安慰。盛名之下无虚士,韩非终究是个靠谱的人,他这么笃定,应该不会是空口白话。然而,秦国的铁血雄师真的靠两封书信就能摆平?难道,他韩非乃是李太白的前世不成?
遥想当年,玄宗之朝,太白紫衣纱帽,前有杨国忠捧砚,后有高力士脱靴,高踞御榻之前,飘然如仙,醉书草草,番臣仓皇,屈膝折腰,从此年年进贡,岁岁来朝。②
『②李白此一事迹,史册不载,唯见于冯梦龙《警世通言》卷九——李谪仙醉草吓蛮书。其事当为杜撰,然刻画入微,极状太白之神,番使之怖,长天朝志气,灭番国威风,读来每心胸大快,忘世俗之忧,起凌云之兴。虽不见采于史册,径信之又有何妨!』
韩王安于是问道:“叔父修书两封,各欲送往何处?”
韩非道:“一书报秦,一书报赵。”
韩王安道:“叔父将以何为说?”
韩非道:“臣先以书报秦。秦国扬言要灭亡韩国,其实只是意在试探,其心未定,其志未坚,明也。所谓兵贵神贵速,倘秦果真决意灭韩,当不告而伐,出吾不意也。如今秦兵马不动,战报先行,乃是以无为有,意在观韩国及天下之应对。臣修书报秦,使其知韩存有利于秦,韩亡有利于诸侯。秦所畏者,不在韩也,在诸侯也。灭韩而利诸侯,臣知秦不能为也。”
韩非再道:“臣次以书报赵。秦,天下之公敌。赵国力抗bào秦,隐约为天下之望。诸侯合纵,必以赵国为首。今臣再修书遗赵,请为合纵。赵国苦秦,也欲广结诸侯,共谋弱秦。如此,则合纵议起,秦复以函谷为忧,纵有意灭韩,分身无暇也。”
韩王安大喜,便请韩非修书。韩非也不推辞,手不停挥,须臾毕就。韩王安览书大悦,如贫得宝,如暗得灯,如饥得食,如旱得云,同时心中也暗暗后悔,后悔没有早点起用韩非。
第五章 最高武官
【1.嬴政三请】
上回说到韩非为救韩国之难,特修书两封,一封报秦,一封报赵。今且放下韩非不表,单说尉缭。
尉缭来到秦都咸阳,一直客居在蒙府之内。然而,像他这样活着的传奇,正如漆黑夜色中的萤火虫,丈夫身上的香水味,凶杀现场的指纹,美人皓齿间的菜渣,想不引人注意都难。嬴政贵为秦王,却也是久仰尉缭大名,听闻其人眼下正在咸阳城中,不由得大喜,便令蒙恬召其来见。
蒙恬和嬴政名为君臣,却更像是死党。在嬴政面前,蒙恬向来是有话直说,当下答道:“臣以为,尉缭必不肯奉召入见。”
嬴政冷笑道:“不欲见寡人,那尉缭来咸阳作甚?”
嬴政的语气有着说不出的自傲,仿佛凡来咸阳者必以能面见他为终极之幸,如未曾见他,便不能算是真的来过咸阳。毕竟,嬴政确有资格如此骄傲——这是他的咸阳,他便是这座伟大都城的灵魂和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