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李斯也算是从基层做起,一路饱尝仕途之艰辛。然而苦难于他,也未必不是一种财富。骤然bào贵者,难免骄横,得来快,败去也快。反观李斯,一路爬摸滚打,从低到高,得了经验,长了教训。如今的李斯,对官场生态谙熟通透,对政坛食物链得心应手。作为秦国的男二号,李斯在未来的二十余年里,能够一直屹立不倒,很大程度上也受益于这十年的辗转起伏。
与此同时,秦国国内的政治格局已悄然倾斜:尉缭的加入让外客的势力进一步加qiáng。尉缭为国尉,李斯为廷尉,军队、司法、外jiāo等要害部门,皆控制在外客之手。外客已经取代宗室,变成秦国最qiáng大的政治集团,而李斯则当仁不让地成为这一集团的领袖。
嬴政十年虽有波折无数,但对李斯来说,最终还是得到了一个happy ending(快乐的结局)。
第六章 初度出使
【1.笔战】
转眼时间来到了嬴政十一年。这一年的新年伊始,韩非之书抵达咸阳,呈献于嬴政。前,根据李斯的建议,秦国曾发出恐吓,要兴兵灭亡韩国。韩非修书报秦,正是要劝谏嬴政,打消他的亡韩念头。其书曰:
“韩事秦三十余年,出则为扞蔽,入则为席荐。秦特出锐师取地而韩随之,怨悬于天下,功归于qiáng秦。且夫韩入贡职,与郡县无异也。今臣窃闻贵臣之计,举兵将伐韩。夫赵氏聚士卒,养从徒,欲赘天下之兵,明秦不弱则诸侯必灭宗庙,欲西面行其意,非一日之计也。今释赵之患,而攘内臣之韩,则天下明赵氏之计矣。
“夫韩,小国也,而以应天下四击,主rǔ臣苦,上下相与同忧久矣。修守备,戒qiáng敌,有蓄积,筑城池以守固。今伐韩,未可一年而灭,拔一城而退,则权轻于天下,天下摧我兵矣。韩叛,则魏应之,赵据齐以为援,如此,则以韩、魏资赵假齐,以固其从,而以与争qiáng,赵之福而秦之祸也。夫进而击赵不能取,退而攻韩弗能拔,则陷锐之卒勤于野战,负任之旅罢于内攻;则合群苦弱以敌而共二万乘,非所以亡赵之心也。均如贵人之计,则秦必为天下兵质矣。陛下虽以金石相弊,则兼天下之日未也。
“今贱臣之愚计:使人使荆①,重币用事之臣,明赵之所以欺秦者;与魏质以安其心,从韩而伐赵,赵虽与齐为一,不足患也。二国事毕,则韩可以移书定也。是我一举,二国有亡形,则荆、魏又必自服矣。故曰,‘兵者,凶器也’,不可不审用也。以秦与赵敌衡,加以齐,今又背韩,而未有以坚荆、魏之心。夫一战而不胜,则祸构矣。计者,所以定事也,不可不察也。赵、秦qiáng弱,在今年耳。且赵与诸侯yīn谋久矣。夫一动而弱于诸侯,危事也;为计而使诸侯有意我之心,至殆也;见二疏,非所以qiáng于诸侯也。臣窃愿陛下之幸熟图之!夫攻伐而使从者间焉,不可悔也。”
『①荆,即楚也。嬴政之父名子楚,称楚为荆,避其讳也。下同。』
嬴政读罢,未置可否,派人送书予李斯,先征求李斯的意见。
李斯接书,灯下展卷,才看不到几字,忽然热泪纵横,泣不成声。他认出来了,这是韩非的手书,这是韩非的笔迹!
李斯揽卷在手,睹物思人。忆昔兰陵曾同窗,一别音容两渺茫。如今时隔十年,他和韩非的生命终于再次有了jiāo集。
当年同学,共事一师;今日仕宦,各为其主。
同学之时,正年少气盛,肆意口舌。战争、杀人、重刑、肃清,皆等闲言之,百无忌惮,反正是隔靴搔痒,纸上谈兵,不会改变一事,不能伤害一人。
如今仕宦,手握重权,说要战争,那便真个将战火冲天;说要杀人,那便真个有头颅落地。是以一言一行,皆要打足十万分jīng神,慎之再慎。
当日同学辩论,输赢无关利害,大不了一顿饭钱,付诸一笑可以;如今兄弟对弈,赌的却是一个国家,无数条人命。韩非誓要保韩,李斯却志在灭韩,水火jiāo锋,无可折中。
李斯再三读韩非之书,唏嘘良久:当年在兰陵,你是公子,我是布衣,虽为朋友,实分尊卑;现在你为弱韩谋划,我为qiáng秦主政,尊卑易位,可发一叹。当年你目空四海,睥睨万物,如今却放下身段,书作软语,计出无奈。而你可知道,你的书将放在我的案头,等待着我的判决?韩非啊韩非,不是我李斯不念旧情,只是国事当前,这一仗我不得不赢!
沉不仅重,感而且伤。李斯默默提笔,开始向嬴政上书,或者说,在他的潜意识里,开始给韩非回信。
【2.请缨】
次日,嬴政见李斯上书,书曰:
“诏以韩客之所上书,书言‘韩之未可举’,下臣斯。臣斯甚以为不然:秦之有韩,若人之有腹心之病也。虚处则惊,若居湿地,着而不去,以极走,则发矣。夫韩虽臣于秦,未尝不为秦病,今若有卒报之事,韩不可信也。秦与赵为难,荆苏使齐,未知何如。以臣观之,则齐、赵之jiāo未必以荆苏绝也;若不绝,是悉秦而应二万乘也。夫韩不服秦之义而服于qiáng也,今专于齐、赵,则韩必为腹心之病而发矣。韩与荆有谋,诸侯应之,则秦必复见崤塞之患。”
嬴政将将看完,内侍又报李斯求见。原来,李斯上完书,仍不放心,又急往咸阳宫,欲向嬴政当面剖陈。统一六国先从灭韩开始,这是李斯历来的政治主张,也是他一直坚持的战略思想。他必须说服嬴政和自己保持同一立场。
嬴政召见李斯,李斯开口便问:“大王可知此书系谁人所写?”
嬴政耸耸肩,道:“想来不外乎韩之大臣。”
李斯道:“此乃韩非之书也。”
嬴政道:“韩非?”
李斯道:“韩非,韩之诸公子也,甚有才名,动于诸侯,韩王妒之,不能用。韩非虽口吃不能言,下笔却常汪洋恣肆,人莫能抗。今臣视韩非之书,文其yín说靡辩,才甚,臣恐陛下yín韩非之辩而听其盗心,因不详察事情,故而不得不面陈于大王之前。非之上书,未必不以其能存韩而为重于韩也。辩说属辞,饰非诈谋,以钓利于秦,而以韩利窥大王。夫秦、韩之jiāo亲,则非重矣,此自便之计也。”
嬴政笑道:“韩非之名,寡人似也曾听闻。廷尉极夸其人之才,今观其所上书,也不过尔尔,一纵横术士而已。”
李斯正色道:“臣与韩非曾于荀子门下同学三年,知之颇深。为人臣者,有天子之臣,有诸侯之臣。诸侯之臣重在纵横游说,远jiāo近攻,此固非韩非之长也;天子之臣运四海于掌上,御九州于帷幄,此乃韩非之所长也。”
嬴政道:“那韩非可有著述?”
李斯答道:“当年韩非,述而不作。今臣与韩非十余年不见,想来其应有著书。只是,韩非身为韩国宗室,著书非求天下知音,而是专呈韩王一人,世人轻易不能得见。”
嬴政哦了一声。很明显,他对韩非可不像李斯这般热衷。嬴政道:“且置韩非不论,廷尉以韩为秦之腹心之病,寡人也深有同感。然而,亡韩之国,赵齐岂会坐视不顾。愿闻廷尉擒韩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