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姚贾的造访,李斯显然极其看重,特意让家人都出来拜见叙礼。看着李斯这温馨和睦的一大家子,娇艳如花的妻妾,天真烂漫的孩子,姚贾忽然百感jiāo集,几欲垂泪。
【3.单身汉】
多年以来,姚贾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形近盲流。家本应是世上最温暖的地方,就连贩夫走卒都能拥有一个,而他却偏偏没有。他何尝不想安定下来,经营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看孩子吐口水,为妻妾画柳眉。然而,他怎么能安定得下来。他的前半生,终日来去奔波,游说诸侯,无奈穷神附体,始终没能置下半份产业。他可不想和那些贩夫走卒一样:“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心高气傲的他连独善其身都还来不及,又哪里敢构建家庭,既束缚自己,又拖累妻子?
姚贾压抑着对家的向往,孑然一身地与世界对抗,而这也让他一直处于麻木的“亚快乐”状态。当他出入六国宫殿,他不快乐;当他揖让人主之前,他不快乐;当他挥金如土,他不快乐;当他颐指气使,他不快乐。他也曾大惑不解:难道,自己已经丧失了快乐的功能?
直到今天,姚贾看到了李斯和他的家庭,看到了李斯那微微发胖的身躯,也看到了李斯的平和淡定,他这才明白过来:他想要有个家,他需要有个家。他感受到了一种饥渴,一种召唤。可是,他的家在哪里?
奥德修斯在他的神奇之旅中,战胜了各种艰辛危难。而当奥德修斯漂泊绝望之时,是什么支撑他不曾倒下?是对家的信念,是对家的热爱。而他姚贾呢,他的家在哪里?他旅程的方向又在哪里?这么多年来,他就像是伟大的Beatles(披头士乐队)在歌曲Nowhere Man(《无根之人》)里唱的那样:
He's a real Nowhere Man,(他是一个无根之人,)
Sitting in his Nowhere Land,(坐于他的无根之地,)
Making all his Nowhere Plans,(想着他的无根之计,)
For nobody.(和谁都没关系。)
Doesn't have a point of view,(他既无立场可取,)
Knows not where he's going to……(亦不知何处能去……)
姚贾羡慕甚至妒忌李斯。李斯只比他大四岁而已,然而,所谓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至少在“齐家”上,李斯已经大大地领先于他,甚至是远远地将他甩在身后。即便天崩地裂,李斯也还有家这个港湾,可他姚贾呢?从不曾有人在清晨为他束发,从不曾有人在深夜为他留门,也从不曾有人在他沮丧时安慰他,从不曾有人在他得意时和他分享。他永在黑暗的旷野之中,两条腿,一个人。
是的,他过着残缺的人生,而这究竟该怪罪于谁?他是一直坚信自己必将大富大贵的。在他的意识里,也只有到那时,他才应该安定下来,许妻子以幸福,给孩子以未来。而他四处游说,谋求利禄,正是在为那个将来的家添砖加瓦。他也知道别人对他这样的游说之士的评价,说他不忠不义,唯利是图,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可是,那些高贵的批评家先生,有哪一个体会过家徒四壁的凄凉,又有哪一个品尝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滋味?孟子有云,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他作为一个典型的无产者,凭什么要求他有恒心?况且,他并非视忠义为无物,他其实也不愿意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作没品位没格局,可是六国国君从来都将他当临时工对待,给着微薄的(当然是相对于姚贾认为自己理应得到的而言)俸禄。他凭什么忠?他凭什么义?又要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岂有这样的道理!
而这次,他被赵国驱逐出境,他好不容易积攒的财富,都被赵王无情地全部籍没。他破产了,他成了一个穷光蛋,again(再一次)!当他从赵国进入函谷关,秦国的官吏要他申报随身财物,以便征税之时,他只能像王尔德那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解嘲地说道:除了我的天才,再无他物可以申报。
【4.舞者的光荣】
且说李斯大开筵席,款待姚贾,蒙恬作陪。姚贾由于方才的刺激,不免情绪低落,神情游离。李斯见姚贾心不在焉,也不急着步入正题,只是殷勤劝酒。
酒过三巡,姚贾这才慢慢兴奋起来,开始进入状态。即便如此,姚贾的话却也不多,大部分时间还是李斯一个人在不着边际地闲谈。作为一个职业说客,姚贾始终认为,好钢用在刀刃上,平时的他,总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把口才用来闲聊,不仅làng费时间,更损伤元气。
再尽一觞,李斯大笑道:“美酒虽好,也须美声美色相伴。李斯为先生请乐舞。”李斯拍掌,一时间,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仙之人兮列如麻。数十位绝色舞姬充斥堂内,艳光生发,香风习习,浑不似人间凡尘。
舞姬含羞浅笑,向姚贾盈盈拜倒,再起身时,忽然都凝固不动,宛如一尊尊曼妙的雕塑,呈现出千姿百态。
目睹这样的情形,有那么一刹那,姚贾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以为自己其实是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美杜莎,能用目光把人变成石头。不过他很快意识到那只是神话罢了,于是保持着礼貌的克制,期待起戏剧的后续。
一童子抱筝而入,置于阶前。蒙恬长身而起,于筝前肃然端坐,凝神片刻,然后以修长的手指轻轻拨下第一根弦。
宛如雨滴伤感了离别,音符淹没了静寂,原本定格的娇艳舞姬在音乐中骤然复活,翩跹而舞。
空旷高远的大堂,演奏效果极其出色。此时的蒙恬已不再是秦国最著名的少年公子、尊贵的将军之孙,他只是一个物我两忘的乐师,用魔力的手指次第释放出被囚禁在筝弦中的jīng灵。
而在蒙恬和舞姬之间,仿佛存有一份神秘的契约。筝声时而温柔,如同爱人的抚摩,舞姬颤动着迎合;时而绝情,如同鞭子抽打,让舞姬痛苦地闪避;时而如狂风,chuī拂着舞姬的腰肢,似柳条恣意飘dàng;时而如夜色,宁静地经过那些青chūn而饱满的身体,让她们慵懒而忧伤。
筝声的穿行渐慢渐歇,音符以消失的姿态上升,漫过屋顶,穿越云层,直至永不可再闻。而舞姬也停住了她们的身躯,一个个面泛红霞,轻汗薄衣,呼吸cháo湿,目光迷离。
一曲就此终了。姚贾恍惚失魂,久久不能动弹。他知道,自己被感动了,被征服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却说不上来。也许是美吧,他想。音乐、舞蹈、美人、美酒,今夜的一切都只和美有关。这让他想立即大醉一场,然后赶紧将这一切遗忘。
无疑,对姚贾来说,这些感受只是脆弱而廉价的瞬间情绪,他不能允许自己在其中沉溺。李斯和他素不相识,无端邀他赴宴,必定有所企图。他必须清醒过来,让自己回到现实。
【5.艺术理论课】
说起来,姚贾也是见多识广之人,出入六国宫殿之时,国宴、国乐、国色,他都没少领略过。那里的佳人比这里的更美,那里的舞蹈比这里的更华丽,那里的音乐更是这里的所不能比,仅说乐器,就有鼙、鼓、钟、磬、chuī苓、管、埙、篪、鼗、椎、瑟等等,数十乃至上百人合奏,绝不会仅仅用一把简单的筝而已。可那时候,他是多么冷静沉稳,永远分得清轻重缓急,从不会像今天这样迷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