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李斯已经错过了时机。赵高的紧bī,加上他自己的配合,已经使得他的实力大打折扣。如今的他已经无力发起武斗,只能选择文斗。
于是,趁着胡亥驾临甘泉宫游玩戏耍,而赵高又不在胡亥身边,李斯借着夜色的掩护,轻车简从,秘密来到甘泉宫求见。
胡亥照例拒绝见面。幸好李斯有两手准备,取出早已写就的奏章,命宦官转达。
奏章如是写道:“臣闻之,臣疑其君,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今有大臣于陛下擅利擅害,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罚,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敌于国,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yīn取齐国,杀宰予于庭,即弑简公于朝,遂有齐国。此天下所明知也。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齐也。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陛下不图,臣恐其为变也。”
李斯的奏章已经不屑于最起码的掩饰,而是直接对赵高指名道姓,直指他有谋反作乱之意。胡亥对赵高信任有加,容不得别人说赵高的坏话,于是宣李斯进见,质问道:“何哉?赵高,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洁行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少失先人,无所识知,不习治民,而君又老,恐与天下绝矣。朕非属赵君,当谁任哉?且赵君为人jīng廉qiáng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君其勿疑。”
胡亥的话说得很重,意思也很明白:你李斯年纪大了,也没几天好活了,帮不上我什么忙。我不信任赵高,还能信任谁呢?
如此看来,在胡亥心中,只等李斯一死,便将马上安排赵高接李斯的班。赵高时为郎中令,已经可以无法无天,肆意妄为。如果再让他做了丞相,名正言顺地掌握朝政大权,后果将更是无法设想。
李斯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大声争辩道:“不然。赵高,故贱人也,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臣故曰殆。”
胡亥打断李斯,道:“丞相无须再言,朕不爱听这些。”说完拂袖而起,便欲离去。
李斯知道,胡亥这一走,下次要想再见到他,就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了,心中一急,冲着胡亥的背影大声叫道:“陛下留步,臣还有话说。”
胡亥诧异地回头,不耐烦地道:“说来。”
李斯嘴唇颤动着,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本来打算将赵高私藏嬴政遗诏的事给捅出来,但转念一想,如果真捅了出来,赵高一定会矢口否认,而他也拿不出确凿证据可以证明赵高撒谎。那时也没有录音机,可以录下当时赵高威胁他的那些谈话。再者,沙丘之谋一事也颇为胡亥忌讳,既不光彩,也不正当,最好大家都装作不曾发生,谁也不要提起。
胡亥见李斯不答,追问道:“丞相想说什么?”
李斯低头叹道:“臣已经忘了。”
胡亥笑道:“丞相这么快就忘事,大概是真的老了。”
李斯一无所获,怏怏回府,心中满是挫败之感。想当年,面对qiáng悍睿智的嬴政,他李斯都可以做到言则必听,计则必从。可如今,面对一个愚蠢迟钝的胡亥,他李斯却愣是束手无策,毫无办法。李斯不由得格外思念起嬴政来,思念起他们的亲密无间,思念起他们的君臣相得。曾经,李斯是那么骄傲,心中暗暗认为,嬴政能有他这样的大臣,是嬴政的福气。等到如今胡亥做了皇帝,李斯才真切地体会到,能找到嬴政这样的君主,应该是他李斯的福气才对。
可是,再多的思念,也不可能让嬴政复活过来。逝者如斯,而生活仍将继续。
【3.赵高的胜利】
且说胡亥在甘泉宫玩懒了,玩厌了,这才回返咸阳宫,忽又想起李斯上书之事,于是传来赵高,问道:“丞相以为赵君将要谋反,不利于朕,可有此事?”
赵高不答,只是匍匐在地,痛哭失声。
赵高本来身材魁梧伟岸,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哭的,居然哭出了一个受到了委屈的孩子般的模样。
胡亥经赵高这一哭,心里也是莫名的一阵酸楚,道:“赵君有什么话,尽说无妨。”
赵高慢慢擦gān眼泪,道:“非陛下问,臣也不敢言。前日博士正先刺我,正是丞相指使,欲置臣于死地。”说着解开衣襟,露出刚结疤不久的伤口。
胡亥伸手过去抚摸伤疤,感叹不已。
赵高道:“臣邀天之幸,保得贱命,能继续为陛下效牛马之劳。倘剑再偏得一分,恐怕臣便将与陛下永辞也。”
胡亥越发嗟叹,道:“丞相欲杀赵君,赵君何不早言?”
赵高道:“丞相势大权重,又得陛下宠幸,臣所以处处退让,实不忍令陛下为难也。”
胡亥拂袖道:“丞相乃先帝之臣,自恃功高,素来轻朕,朕不乐之久也。”
见胡亥表明了他对李斯的态度,赵高于是顺杆往上爬,道:“丞相所患者独高。高一死,丞相即欲为田常所为,取陛下而代之。赵高死不足惜,只恨到时不能立于陛下左右,为陛下护驾尽忠也。”
《三国志·简雍传》记载了这样一则逸事:
〖时天旱禁酒,酿者有刑。吏于人家索得酿具,论者欲令与作酒者同罚。简雍与先主(刘备)游观,见一男女行道,谓先主曰:“彼人欲行yín,何以不缚?”先主曰:“卿何以知之?”雍对曰:“彼有其具,与欲酿者同。”先主大笑,而释欲酿者。〗
简雍可谓谈言而解纷,以归谬法证明了持有酿具者未必一定会酿酒,至多只能算是一名酿酒嫌疑人而已。从逻辑上讲,只有当某事件真的发生时,我们才可以说该事件的发生为真。而在此之前,所有对该事件发生的预测,都只能是一种概率推算,不应作为呈堂罪证。
话再说回来,先主刘备可以放过一名酿酒嫌疑人,却断然不会放过一名谋反嫌疑人。皆因兹事体大,已顾不得逻辑合理,宁错杀,勿枉纵。而纵观中国历史,诬告谋反历来是离间君王和重臣的最佳武器,屡试而不慡。无他,彼有其具,彼将行yín矣。
胡亥也正是这么想的,于是召来宦官,命起草诏书,道:“其以李斯属郎中令!”
赵高假意惶恐,道:“拘执丞相,此事非小,请陛下三思。”
胡亥哪里经得起激将,厉声道:“朕意已决,君勿复言。”
赵高一脸肃然,心中却早已乐开了花,恭声道:“臣谨领旨。”
胡亥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便对当朝丞相李斯逮捕审判,此举是否违背了法律且置诸不论。而单就司法程序而言,要审判李斯,也不应jiāo给身为郎中令的赵高,而是应该jiāo给主掌刑辟的廷尉才对。
杜预注《左传》,其中有云:“法行则人从法,法败则法从人。”可怜李斯一生笃守的以法治国至此已是dàng然无存,而他即将面临的这场审判,更是注定了毫无半点公正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