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嫪吕二氏之人。见王独立于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秦国基业尚在,而享之者非嬴姓子孙也。”
嬴政面色沉重。李斯所言,他并非未曾想过,但有时候,自己想和别人指出来,感觉完全两样。嬴政道:“寡人欲图之久也。无奈相国奉先王功大,心有不忍;嫪氏极得太后之恩宠,去之不便。”
女追男,隔层纱。李斯知嬴政心动,只须再推他一把,于是又道:“溺于渊,犹可援也。溺于权,不可救也。田常势已极也,而取齐自代;三家威非小也,而裂晋三分。嫪吕二氏,深溺于权,安肯轻罢。权不辞其多,位不辞其高,王不图之,必反为其所图。愿王明断,早日罢黜二人,收权自重,止社稷之疑,安天下之心。”
嬴政于是称善。
【5.嫪毐和吕不韦,一个也不能容忍!】
嬴政又问李斯道:“嫪吕二人根深叶茂,党羽广结。非有万全之策,未易轻撼。先生高才,敢问计将安出?”
李斯再以言语相激,道:“卞庄子欲刺虎,馆竖子止之,曰:‘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卞庄子以为然,立须之。有顷,两虎果斗,大者伤,小者死。庄子从伤者而刺之,一举果有双虎之功。依臣愚见,莫如纵嫪吕二人相攻,是必qiáng者伤,弱者亡,王从伤而伐之,一举必有两实。此犹庄子刺虎之类也。”
所谓计策,因时而设,因人而成。李斯之计,乍一听也无甚破绽,实则暗藏危险。李斯倒要看看,嬴政是否足够聪明,能够dòng察高远。
嬴政听完摇头,不以为然,沉声道:“先生才尽于此乎!抑或心中尚存疑虑,有所不教寡人?先生以嫪吕二人为虎,寡人则以其为犬。龙战于野,其血玄huáng。犬咬于市,jī飞粪扬。嫪吕一旦相斗,其势如火燎原,必蔓延全秦之境,虽寡人不能救。以寡人之兵伤寡人之兵,以寡人之臣伐寡人之臣,非寡人之所欲也。倘复有人居间作乱,火上浇油,唯恐不乱,寡人将奈之何?嫪吕相斗,乱我社稷,毁我国力,于秦国有百弊而无一利,秦国中衰而天下跃跃,如六国合纵而出,并力西向,则秦国危在旦夕也。先生为寡人善谋之。”
嬴政一言既出,不由得令李斯刮目相看。李斯是不当家不管油盐贵,而嬴政小小年纪,却已经很有当家做主的样子,一笔账门门地jīng,责任心大大地qiáng。在嬴政看来,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嫪毐和吕不韦真打起来。政治和经济不一样。对君主来说,绝对不能搞市场政治,让大臣们自由竞争,而必须实行计划政治,由君主做那暗中操控一切的“看不见的手”。
常言道:不能把孩子和洗澡水一块倒掉。嫪毐和吕不韦必须被除去,但必须由嬴政亲自操刀,将损失减到最小。让两狗互咬而主人旁观,就算最好的结果是两狗同时毙命,家里也一定被糟践得不成样子。况且,以嬴政站在君主的角度来看,嫪毐和吕不韦完全是公款斗殴,用的是我嬴某人的钱,派的是我嬴某人的兵,杀的是我嬴某人的子民。嬴政可不想当这个冤大头。
嬴政另有一层顾虑:狗咬狗的戏或许好看,但票价却并非每个人都承受得起;嫪毐和吕不韦一旦起了冲突,又有谁能保证这个冲突不会越变越大,最终无法收拾?蝴蝶的一次挥翅可能导致一场飓风,一次偶然的暗杀却引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万一嫪吕之争演变成长期内战,秦国便很有可能面临灭国之灾。嬴政别说是一统天下了,能否独善其身都是一个疑问。
遭到嬴政的谴责,李斯非但没有沮丧,反而心里大喜。秦王明见大略,真吾主也,跟着他,何愁不能缔造千古伟业,名垂后世!
【6.欲夺权,先削权】
有雨降临。透明的水帘,悬挂在宫殿的上空。而宫殿幽深,雨声清脆可闻,以多变的节奏,敲打着地面的灰尘和人心。宫殿之内,李斯和嬴政谋划着彼此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两人的命运,也就左右了整个帝国的命运。
李斯和嬴政一样,他也并不希望看到嫪毐和吕不韦开战。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他已经是一个既得利益者,刚刚又被提升为客卿,前途一片光辉灿烂。他不再是当年那个穷小子,自恃才华盖世,却因为得不到相应的地位和回报,于是对世界充满恨意,认为这世界充满了不公平和不公正。他鄙视并痛恨那些窃据高位的得势者,用他师兄韩非的话来说,“智法之士与当途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
现在,李斯已变成了自己当年所鄙视的人,成了“当途之人”。地位变了,立场随之而变。他现在觉得这世界公平得很,对世界感到满意,对自己也感到满意。七年之前,为了改善自己的处境,挖到仕途的第一桶金,他可以不顾一切,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反正那时他的性命一文不值。现在,他却没必要再冒这样的风险。他才三十七岁,他的好日子还长得很。他等得起。
嫪毐和吕不韦一旦开战,对他并无特别的好处,而且很有可能导致秦国大乱,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好不容易博来的荣誉和地位,便将毁于一旦。而嫪毐和吕不韦两人保持和平的话,以他的智谋,以及他跟嫪毐和吕不韦两人的特殊关系,他就可以在嬴政面前展现出他独特的个人价值,将自己的能力发挥到最大。
在兰池宫初见的四年之后,李斯终于又有机会和嬴政单独相处。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穿着衣服,而且官拜客卿。上次是我要说,这次是要我说。
在大方略上和嬴政不谋而合,李斯于是道:“国之权势,在军在政。王者执此二柄,号令诸臣,有如风行草上,莫敢不从。夫明主者,不恃其不我叛也,恃吾不可叛也;不恃其不我欺也,恃吾不可欺也。军政之权,不在君,便在臣。今嫪吕当朝,权势尽揽。王之所急,国柄旁落也。”
嬴政点点头。李斯又分析道,嫪毐和吕不韦两人互为掣肘,有化解不开的深仇大恨(既是政敌又是情敌,不恨才怪。不过这话可不能告诉嬴政)。两人都有这样的心态,宁愿自己吃点亏,也绝不会便宜对方。因此,客观上就为嬴政收回权力提供了可能,只要把握好分寸。要削权,就两个人一起削,不厚此薄彼,不要让人感觉偏心,抱怨道:“为什么你光削他的权力,不削我的权力,嬴政,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吕不韦挨了一刀,自然不高兴,但只要他看到嫪毐也被捅了一剑,却也就心理平衡了。反之,嫪毐也会有同样的受伤感想。
时至今日,心理学仍不能被称为一门jīng确的科学,心理学的结论,更多的是建立在经验和想象之上。在古代,心理分析则更加不可依靠。因此,需要先做个小小的实验,检验李斯为嫪毐和吕不韦两人建立的这个心理模型是否成立。如果不成立,再想他法,如果成立,就大可放声高唱:“我得意地削,我得意地削。”
这个实验的具体操作过程,我们将在后面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