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止乎美,进乎魔】
且说宓辛闻言惶然,不知所措。在遇到成蟜之前,她的自我感觉一直都相当良好。丈夫仕途顺利,前途光明;孩子也都健康活泼,肥胖多肉。日子过得富贵浮华,招人妒忌。在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过得比她好的实在不多,过得比她好又比她美丽的更是绝无仅有。然而,她遇到了成蟜,她所有的一切,在这个少年面前,显得那么可笑和不值一提。是的,她根本无法反抗,只能逆来顺受,任他宰割。宓辛于是慌乱地问道:“君侯留妾,未知意欲何为?”
成蟜道:“吾自有深意,非夫人所当知。”
宓辛恨极反笑:这是哪里来的qiáng盗逻辑,明明是你要软禁我,而我却连被软禁的理由也不配知道。宓辛见事已至此,索性把话挑明,大声说道:“妾为有夫之妇,君侯若欲qiáng污妾身,妾必咬舌自尽,陈尸于君前,宁死而不敢从。妾虽卑贱,然也不容轻rǔ。”
成蟜诧异地望着宓辛,道:“夫人何以作如是之思?夫人以成蟜为何人也?夫人又自以为何人也?”
成蟜一脸的冷漠和无辜,反而让宓辛不好意思起来。难道是她自作多情,错怪了成蟜?宓辛道:“君侯乃当世伟丈夫,妾年老气衰,容貌粗陋,自然不在君侯眼里。妾无益于君,望君怜而放归家。”
“家?”成蟜大笑道,“家为何物?相夫教子,好一个贤妻良母。”他的笑里,分明有着说不出的嘲讽。
宓辛不解地道:“妾非男儿,无意功名,相夫教子,于愿足也。”
成蟜却再也不说话。他在面前的玉案上焚起一炷香,香烟飘起,成蟜俯首,吸香烟入腹中。他苍白的面色,渐渐泛起一片cháo红。宓辛远远闻着,已觉香不可言,似有飘幻之感,但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却又悲上心来,悄声哭泣。
成蟜笑道:“妇人何其愚也。人生如寄,多忧何为?”这一笑,说不出的疲惫和厌倦。女人的敏感和细腻,让宓辛感到,眼前的成蟜一定有着奇怪而深远的心事。她猜不出,也不敢问。
宓辛哀求道:“妾有四子,皆尚年幼,不能一日少离。君侯虽贵,毕竟也有幼时,母子连心,君侯想必也能体察。”
成蟜忽然激动起来,道:“夫人自认卑贱,成蟜也以夫人为卑贱。以我看来,你只是一只愚蠢的母猴,为牢笼中的富足而沾沾自喜、得意洋洋。如果你有尾巴的话,一定早翘上天了。忘却汝之夫君!夫之于妻,又有何亲?聚如萍水,散如落花。生也不相识,死已终无知。忘却汝之四子!子之于母,亦复何亲?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妇人何其愚也。世人何其愚也。”
宓辛越来越困惑。她简直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成蟜。如此无情无义、灭绝天性的话,他怎么能够说得出口?他定然是疯了,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成蟜向宓辛走来,宓辛已不能逃。这少年身上有着她无法抗拒的神奇魔力。不是魅力,是魔力。两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宓辛的面庞已能感受到成蟜那热烈的呼吸。宓辛下意识地别过脸去,不敢与成蟜对望。成蟜却捧起她的脸,痛苦地注视着她,道:“这般的容颜,在少时常为吾梦见。这般的容颜,或嗔或怨,终于尽在吾之眼前。请告诉我,如斯美人,为何要毁灭自身?”
宓辛生平头一遭被一个男人如此轻薄,又羞又愧。而让她吃惊的是,她内心深处对这样的亲近并不反感,反而有些喜欢,如果要说她害怕的话,她害怕的也是自己的美貌是否能够承受如此近距离的观察。她心乱得厉害,根本无法理解成蟜到底在说些什么。
成蟜又道:“夫人可知生死之辩?”宓辛茫然地摇摇头。成蟜接着说道:“吾闻诸杨朱,曰:生,万物之所异也;死,万物之所同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说完,成蟜闭目叹息,又道,“由是言之,生而何欢?死而何惧?”
宓辛心中一痛,一个花儿般的少年,为何会如此的忧伤和悲观?他本该一头扎进生活的洪流之中,享受着无穷尽的荣华富贵,却为何要浮出水面,思考这些荒诞无稽的问题?宓辛虽然年纪比成蟜大上一轮有余,面对这样形而上的追问,却也是无法应答。
成蟜忽笑道:“夫人无须回答。夫人便是答案。生而何欢?有美可观。死而何惧?无美为伴。绝世之容颜,自有神秘之永恒,非可为血肉之凡耳宣讲。樊於期,何许人也,竟能据夫人而有之!窃为夫人悲也。极致之美,得之非人,必受其不祥。樊於期倘为夫人而死,也属咎由自取,不足为憾。”宓辛听来,似有所悟,而成蟜又继续说道,“吾与夫人虽男女有别,实则同类。所以异于人者,非关财富,非关地位,唯美貌也。而美貌岂可长有?有而不得其用,其恶更大于本无。”
宓辛虽知成蟜所言,全为不经之谈,甚至只是为了骗去她的贞洁而耍的一种手段,却也忽然忍不住伤感起来。俗语有七年之痒之说,而她和樊於期的婚姻已经维持了十多年,不想不觉得,一想之下,还真感觉颇有些痒了起来。年华日复一日地冲刷着她用美貌构筑的堤坝,目前看来,这堤坝还算坚固,然而天知道它能坚持多久,何时会轰然倒塌?于是衰老一日千里。除却铜镜,还有谁曾为她将逝的容颜叹息?是樊於期,还是她的四个孩子?又或者,是眼前这位俊美而疯癫的翩翩少年?
成蟜接下来说的话,与其说是讲给宓辛听的,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既生乱世,虽美而焉得长久。万事万物,皆为其敌,必欲污之而后快。如梦幻泡影,如露也如电。吾有何辜,而须负荷前行,不得歇息。”成蟜说到激动之处,忽然抓住宓辛的手。宓辛并没有将手抽开,在那个五月的huáng昏,她错以为那是她自己的手。成蟜喃喃说道:“如此真实。如此可怕。夫人救我!”
宓辛惶恐答道:“妾无德无能,如何救得君侯?”
成蟜突然哭了。他在哀求,又似在祈祷:“我好害怕,我只有十八岁。我不该承受这些。你和我一样,什么都没有。你只有你的美丽。你将为后人铭记,不是因为你是樊於期的妻子,也不是因为你能生育四个孩子,而是因为你无与伦比的美丽。你的身体,应该归为圣物,而不是成为罪孽。拯救我吧,用你的美丽。”
宓辛的心一下子空dàngdàng的。成蟜的眼泪,让她猝不及防,忘了抵挡。宓辛只感觉到成蟜猛地将她扑倒在地。他身上散发出的年轻男子的美妙气息,让她意乱神迷,一股暖流在体内迅速涌起。前一刻,成蟜只是一个无助的孩子,现在,他却是一头凶残的野shòu。天家之子,难道全是这般德行,因为空虚而竭力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