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和嫪毐熟归熟,但在嬴政和嫪毐之间,他无疑站在嬴政这一边。他必须警告嬴政,要小心提防嫪毐。但当时的情形是,嫪毐和太后亲密得就像联体婴儿,告嫪毐的状,无疑就等于是在告太后的状。如何处人骨肉之间,历来是皇权制度之下大臣们的一大难题。做过家族企业高管的人,应该对此深有同感。因此,李斯要告太后的状,就不得不谨慎从事。他需要找一个代言人,既能帮忙把话递到,又不至于犯下忌讳。
说起来,李斯的面子就是大,他请来的代言人,不是球星,也不是影星、歌星,居然是老天爷!这一年的二月早chūn,又有彗星出没在天空。彗星,俗称扫帚星。这次的彗星,比两年前的彗星更加诡异,其扫帚尾巴,长度竟天,把天空划开成两半。如此异常天相,引得百姓恐慌,嬴政也大为不安,于是召太史问吉凶。太史占之曰:“国中当有兵变。”
嬴政又问李斯。李斯道:“天道玄远,人不能知,是以化为天相,示人吉凶,不可不慎。太史所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秦国上下,有兵变能力的,就只有吕不韦和嫪毐二人。在嬴政看来,吕不韦兵变的概率甚至比嫪毐还要更大些。嬴政沉吟道:“兵变?吕氏乎?嫪氏乎?”
李斯道:“以臣之见,相国并无二心,不足为虑。”
嬴政瞥了李斯一眼,道:“客卿曾为相国舍人,但也不可因此而顾念私情,为相国开脱。”
李斯道:“臣不敢。相国于吾王有拥戴之功,昔日吾王年幼,不能视事,秦国朝政,操于相国一人之手,相国如有心取秦而代之,此其时也。然相国多年尽忠秦室,不改为臣之道,内佐吾王,外制六国,其无反心明也。”
嬴政道:“以客卿之见,欲行兵变者,莫非嫪毐?”
李斯道:“是。”
嬴政大笑,道:“嫪毐,阉宦也,不能有后,纵行兵变,取寡人代之,也只能及一身而止,不能传于子孙,所为何来?况自古以来,天下绝无奉阉宦为主之理。嫪毐之行为举止,皆受太后制约,太后无心图我,嫪毐何能为哉!嫪毐将为兵变,寡人不能信也。”
有些话,当时不说,以后便会越来越难以启齿。李斯明明知道嫪毐这个阉宦是假冒伪劣产品,却也不敢以实相告嬴政。李斯于是说道:“虽如此,然嫪毐权势太重,朝中百官多依附于其门下,结为党羽,同一进退。吾王宜早加削除,以免尾大不掉,遗祸后来。”
嬴政正色道:“客卿所言,寡人非不知也。寡人欲废嫪毐久也,只是碍于太后,未便轻发。待寡人加冠佩剑,执政社稷,图之未晚。”
李斯急道:“迟恐生变,愿吾王早图之。”
嬴政笑道:“阉宦嫪毐,太后身边所养之犬也,不足为患。寡人欲除之,易如反掌,只须召其入宫觐见,因而擒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客卿何忧之有!”
李斯无语告退。
【2.嫪毐将反的告密】
且说李斯劝嬴政不成,暗暗忧心,妻子问之,也默而不答。
按下李斯,再表嫪毐。这一夜,嫪毐和其党羽赌博饮酒,寻欢作乐。党羽之中有中大夫颜泄,善下围棋。嫪毐也喜下围棋,瘾大而棋臭。两人凑到一处,开始对弈。当然,为了怡情,对弈双方都是要押上些彩头的。嫪毐的水平大概和曹三差不多,也就是业余初段,很快便被颜泄连砍三四盘。在自己的下属面前,嫪毐这个领导连战连败,脸上自然挂不住,恼怒之下,将每局的彩头越翻越大,从十金一直加到百金。在座诸公虽然也都是权贵之人,但见到每局百金的赌注,也都手心冒汗,咋舌不已。颜泄见嫪毐输得多了,本来有意放水,让嫪毐赢上一两局,但当百金的彩头开出,却也不免起了贪念,下起棋来加倍认真。
两人边下棋边饮酒,不觉都有醉意。嫪毐见局面已非,取胜无望,大为懊恼,于是道:“此局不算,重来,重来。”
颜泄岂容百金就这么从指尖溜走,于是顶牛道:“为何不算?”
嫪毐怒道:“因为我想不算。”
颜泄借着酒醉,胆色大壮,道:“落子无悔,愿赌服输。棋品如人品,你棋品不好,就是人品不好……”
嫪毐年少得志,目中无人惯了,加上最近和太后房事不谐,火气可谓一点即燃,正输得郁闷,又见颜泄出言顶撞,于是二话不说,一把揪住颜泄,狠狠地给了颜泄几个耳光。颜泄不甘受rǔ,也揪住嫪毐头发,拽下他头上的冠缨。
颜泄居然敢还手,这更让嫪毐怒不可遏。他嗔目大叱曰:“吾乃今王之假父也,汝穷窭家之子,何敢与我抗乎?”嫪毐拔剑,欲当场格杀颜泄,左右权贵急忙拉住嫪毐。颜泄大惧,乘机逃窜而出。
颜泄仓皇出得长信侯府,受冷风一chuī,酒醒了大半,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嫪毐绝对饶不了他。他要保全性命,只有指望秦王嬴政了。他下定决心,认了认方向,便直奔咸阳宫而去。
嬴政已就寝,闻听事关紧急,披衣出见。颜泄伏地叩头,号泣请死。嬴政皱了皱眉头,道:“此殿岂是啼哭之所,有事奏来。”
颜泄豁了出去,道:“吾王危也,嫪毐将谋篡秦国也。嫪毐实非宦者,诈为腐刑,私侍太后,如今已育有二子,皆匿于宫中。嫪毐尝与太后谋曰:‘王即薨,以子为后,继秦王位。’嫪毐又以吾王假父自居,每形于言辞,并不避人。”
嬴政听完颜泄所言,抽了口冷气,一时呆了。他刚从梦中被唤起,本犹有困意,但听到如此石破天惊的消息,再大的瞌睡也都醒了。嬴政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声音颤抖,说道:“诽谤大臣,牵连太后,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你可知道?”
颜泄道:“小臣所言,句句是实,小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吾王。”
嬴政怅然问道:“嫪毐与太后所育二子,年岁几许?”
“回吾王,长者六岁,幼者四岁。”
嬴政又问道:“嫪毐之腐刑,为相国吕不韦亲手操办,其阳也曾盛于盘中,传示众人,岂能有诈?”
颜泄道:“盘中之阳,实为黑驴之阳,特掩人耳目也。”
嬴政只觉得一阵寒意。先是嫪毐,再有太后,现在又加上吕不韦,洪dòng县里,难道就没有一个好人?嫪毐、太后、吕不韦,三敌当前,他能闯得过去吗?嬴政又道:“汝既已知嫪毐犯有欺君之罪,何不早来禀报?时已深夜,汝又是自何处而来?”
颜泄不敢隐瞒,将他如何与嫪毐赌博,继而被殴,再而逃亡,详尽述了一遍。说完,叩头不迭,连呼死罪。
嬴政居高临下地望着颜泄,目中有思虑之意。嫪毐一定会派人追索颜泄,如何妥善处置颜泄,他必须马上决定。嬴政和颜道:“君无须惊慌。迷途知返,犹为未晚。嫪毐之谋,寡人知之虽迟,终归好过从来不知,此皆君之功也。”
颜泄大喜,道:“幸得吾王宽宏大量,臣于愿已奢,不敢居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