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长叹道:“先生高义。韩非公子果然没有看错先生。”
李斯血压急剧升高,道:“韩非?郑兄认识韩非?”
【2.公子之恩】
有许多人在他们死后才有资格成为传奇,而韩非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则传奇。他的天才,他的气质,他的身世,他的思想,乃至于他的口吃,混织出神奇而高远的魔力,让同时代的人仰视神往。李斯曾和韩非同窗三年,朝夕相处,感受尤为qiáng烈。即便是和威望卓绝的老师荀子相比,年轻的韩非的光芒也不遑多让。能拥有韩非这样的同学,一开始的确有利于李斯的成长,但到后来却又会转变成一种妨碍和伤害。光在大质量客体处弯曲。李斯要成就独特的自己,就必须摆脱韩非的影响,否则他就只能一直是韩非的附庸和小弟,而这是骄傲的李斯宁死也无法接受的。于是他选择了远离,在咸阳独自成长。
然而,韩非始终是李斯心中的一个结,绕不过去。韩非是李斯的朋友,但更多的时候,李斯宁愿把韩非看作自己的敌人,看作他的人生之鞭,梦想之翼。如今他贵为秦国客卿,如此成就在荀子门下已是无人能出其右。但是他时常会追问自己:要是韩非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会对他作怎样的评价?
郑国见李斯惊异,于是笑道:“若非韩非公子授意,郑某又怎会无巧不巧,恰好寻到先生?郑某当时正有求于相国吕不韦,自顾不暇,又为何要费力为先生代作引荐?至于馈赠金钱,郑某一水工而已,纵有心相助先生,又何来那么大一笔金钱?”
李斯一时呆了,又问郑国道:“李斯妻儿在楚国上蔡之时,每年有人送钱接济,莫非也是韩非公子所为?”
郑国点点头,道:“韩非公子眼高四海,生平未尝轻许人,唯对先生大加推重,以为罕世之才,若湮没于草木,不得其鸣,实为天下憾事,故而命郑国为先生铺阶在前,又命人为先生安家在后。先生有今日,不负公子重望也。”
李斯百感jiāo集。他没想到韩非竟会对他如此用心。若非郑国入狱,他恐怕还将继续蒙在鼓里。韩非为什么如此对他?难道仅仅是因为朋友的关系吗?李斯不知道。李斯也听说过,韩非在韩国过得很不如意。虽然他才高当世,又是王室之胄,却一直得不到韩王重用。既然如此,他为何不离开韩国,来秦国谋求发展呢?
李斯虽然情绪激动,但很快便冷静下来。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把郑国的问题处理妥善。李斯道:“韩非公子之恩,容后为报,今报郑兄之时也。李斯必尽全力,令郑兄脱此牢笼。”
郑国道:“郑某本不值先生相救。先生非救我也,救水渠也。郑国贱命,一死不足惜,只是十年辛苦,万夫用命,挖土平田,穿山凿石,好不容易成功在即。郑国一死,只恐无人能继其后,前功尽弃,岂不可惜!郑国非贪生,只愿俟渠毕之日再死,此生无憾也。”
李斯道:“李斯有疑问,必待郑兄亲口澄清,以便施救。郑兄为韩国作间之说,是遭人陷害,还是确有其事?你给我jiāo个实底。”在李斯看来,郑国很有可能是被冤枉的。因为郑国的工程为吕不韦一手批准,整垮郑国,意在吕不韦。
郑国低头犹豫着。这个回答对他性命攸关,自然需要慎重。虽然饱受酷刑,可他一直都咬紧牙关,拒不服罪。关键是,他能信任李斯吗?他能对李斯实话实说吗?良久,郑国抬头,望着李斯道:“确有其事。”
李斯面容严肃起来,道:“既然如此,李斯自有分处。从现在开始,你不可再和旁人说话。我明天再来。”李斯辞别郑国,又唤过狱卒,叮嘱他不许再对郑国用刑,“国之要犯,万一出个三长两短,非你所能负责。廷尉那边,我自有知会”。
路上,李斯问蒙恬:“郑国的事都有谁知道?”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已经通报到了哪一级。如果捅得不够高,也许还能够先压住不报。蒙恬道:“卷宗已呈送相国昌平君、昌文君。”李斯心中一凉:都捅到了相国一级,那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过去的了。
入夜,李斯犹在庭院徘徊,了无睡意。他的思绪已经不单单停留在郑国身上,他头顶着灰色的苍天,想得更深更远。
拉普拉斯曾云:只要给出宇宙诞生的初期条件和边界条件,他甚至能演算出整个宇宙的演化历程,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李斯不是拉普拉斯,政局的风云变幻他演算不出,更多的时候他只能依靠第六感。他的第六感告诉他,自嫪毐兵败、宗室上台以来,就有一股空气——排外的危险空气,在秦国政坛上弥漫。只需要一针催化剂,这股空气就将演变成一场规模空前的政治浩劫。而郑国身为外客,作间秦国,为韩国谋利益,正是宗室们梦寐以求的反面典型。如果让宗室拿郑国一事大做文章,那他李斯也将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任由宰割。因此,某种程度上,救郑国就是救他自己。
然而,留给李斯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从现在开始,他必须和时间赛跑,向命运抗争。李斯仰天吁气,心内惴惴不安,而在他身后,妻子和儿女却早已沉入梦乡。
【3.逐客令下】
李斯一夜都没睡妥,翌日一早便匆匆出门,直奔咸阳宫而去。太阳尚未升起,街道gān净而寂寥。李斯坐在车内,心神不定,总感觉有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他两眼呢?稀疏的路人也对他驻足而观,脸yīn沉着,眼神也怪。李斯经过他们,回头再看时,便见到他们冲着他笑,都露着白森森的牙。李斯脊背发凉,感到自己仿佛正在慢慢陷入一张布置妥当的大网。李斯只当这都是因为睡眠不足而引发的幻觉。他拿手掌狠狠地击打自己的额头,力图使自己保持清醒。
到得咸阳宫,还是来早了。李斯稍许松了口气。他必须赶在宗室前面见到嬴政。李斯看见门口的侍卫们互飞着眼色,脸上的笑容分明也带着不怀好意的嘲弄。李斯命侍卫入内通报,有要事必欲面见秦王。侍卫入内,不一会儿,郎中令王绾从宫内出来。
郎中令王绾亲自出来招呼,这是没有先例的,李斯更觉得不妙起来。果然,王绾语气生硬地说道:“秦王不能见客卿,客卿还是先回吧。”李斯不甘心,问什么时候可以见到秦王,他可以就在宫外等着。王绾并不和李斯对望,只是道:“别问了,回吧,回吧。”李斯道:“王兄,你我多年至jiāo,如有什么变故,还望你能明言,不要瞒我。”王绾苦笑道:“客卿很快便知。王绾职责所在,不能擅离,客卿多多保重。”
王绾连多多保重的话都说了出来,这几乎就是在向他告别了,李斯的心一下坠入谷底。他想起答应过郑国今天再去探望他的,于是转去监狱,却发现郑国根本不在牢中。李斯急召蒙恬,问郑国去了何处。蒙恬也不知情,只说郑国是在午夜被秘密提走的。蒙恬见李斯心事重重,问其故,被李斯敷衍过去。
李斯离开监狱,失魂落魄地往回走。他忽然有了未曾经验的无聊之感。他发现自己没有任何事值得去做,也没有任何事等待着他去做。车夫问他是否回家,他茫然地摇摇头。他有些害怕,不敢回家,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妻子和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