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县长láng吞虎咽地吃,三三五五也就吃饱了。
秘书说:“柳县长,你吃得倒快哩。”
县长说:“百姓们都到了场子等着要看绝术了,我们咋能让人家在那gāngān等着我们呢。”
也就赶脚儿丢下碗筷到了庄口场子里。场子那里果然就已经黑黑鸦鸦立站满了庄人了。准备着绝术表演的受活人,也都在台下待着了。
就是在这一场的绝术表演里,许多事情云开日出了,像一场大戏真真正正把幕拉将开了一模样。柳县长也才豁然明朗呢,原来不是他救了受活人酷六月的大雪灾,是这场六月雪救了他,急救了他那购买列宁遗体的天大的计划哩。
絮言:
①不消受:耙耧方言,意为受不了。与“受活”有相对、相反之意。
第三卷 根jī毛儿,竟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了(1)
绝术表演是演了许多事情呢。瘸子和常人赛跑是老古了的节目了。断腿猴和一个叫牛子的小伙子,他们并排在场子边通往梁上的一个处地上,有人唤了一声“跑!”也便箭离弦儿了。不消说,小伙子是跑得飞了的快,可今年刚挂二十三岁的断腿猴,他借了一根紫檀木的红拐杖,那拐杖不仅是光滑,结实里还藏含了十足的弹性儿。只消拐脚根儿一落地,它就微微地弓卷着;断腿猴把身子往拐上一靠一用力,那长长的拐杖就弓得似要折了断了呢。以为要断了,断腿猴要摔跌在脚地了,谁知那拐杖借着断腿猴的一跃却又绷直了,把他送到半空了。他就跃着身子跳高跳远那样朝前奔去了。谁能想到哟,大半里的路,断腿猴先是落在那小伙的身后里,到末了,到末了在一山野都是围者的加油声威里,断腿猴竟就跑到那小伙子的前面了。
柳县长当众奖了断腿猴一张百元大票儿,还答应把救灾的小麦多发给他家二百斤。还有,那去年捻根线头,能一下子穿认五根针的单眼儿,今年竟能一下穿纫八到十个针眼了。那瘫子媳妇不仅能在粗纸烂布上绣出猪、狗和猫儿,还能在树叶上绣出那两面一模一样的猫狗儿。庄子后的马聋子,因为他的聋,他敢让鞭pào挂在他的耳朵上放,只在脸面上相隔一张薄薄的板,防设那鞭pào不炸在他的脸上就行了。还有jú梅家的老大桐花儿,满村人都知晓她原本是个全盲人。十七年了她不知晓树叶是绿的,云彩是白的,铁锨、锄上的锈是红颜色。不知晓辰时的霞光是金huáng,不明了落日时的霞光是呈血红色。四妹蛾儿说:“红的就是和血一样的颜色呀。”她说:“那血是啥儿颜色呢?”蛾儿说:“血就是过年贴的对子那个颜色呀。”她说:“那对子是啥儿颜色呢?”蛾儿说:“对子色就是九月间柿树叶的颜色呀。”她说:“那柿树叶是啥儿颜色呢?”蛾儿说:“你这个瞎子呀,柿树叶就是和柿树叶一个颜色嘛。”
蛾儿就走了,不和她再有啰嗦了。
桐花就眼前一片茫茫黑黑的立在黑色里,日头却是黑光烈烈地照在她的周围呢。她从出生那天起,眼前一老辈都是茫黑哩。白日是黑色,夜里也是黑色呢。日头是黑色,月亮也是黑色哩。啥儿和啥儿,十七年间都是黑得一成儿不变哩。这十七年间里,她从五岁开始,就拿一根枣木拐杖儿,东敲敲,西碰碰;从家里,到家外,自门口,到庄头,就那么敲敲碰碰的。她碰碰敲敲已经过了十几年。那枣木拐杖就是她的一双眼睛呢。在往年,在往年的受活庆的出演里,她都是拿着拐杖和娘一道躲在场子一边的处地儿,一心地听那耙耧调、祥符调,还有曲剧、坠子啥儿哩,到了绝术出演她就不看了。让娘去看了。她看也看不见,眼前一茫茫的黑。可是今年哩,jú梅说忙得不能出门儿,她对娘说人家说了呢,谁去出演县长都要发给谁一张百元大票子,娘却长默一会儿,像想了几个年月样,到末了,还是说不能出门儿,桐花就待槐花、榆花、蛾儿们出门后,独自到门口立站一会儿,听了听庄子街上的脚步声和庄头场子上的吵闹声,敲敲碰碰着,独自到了场子旁,立站在人群边,有头有尾地听那绝术出演了,就听见了黑烈烈的人们的大喊声,听见了黑红红的人们的大笑声,听见了人们拍巴掌时那云白黑黑的掌声在半空里飞来舞去着,还看见县长在为断腿猴儿鼓掌时,喊着“加油!加油!你赢了我奖给你一百块!”听见县长的喊话在她眼前、耳边像黑翅膀一样飞来又飞去;看见县长奖给猴跳儿一张大票时,猴跳儿朝县长磕头感谢,把头磕得黑亮亮的响;县长一激动,就又给他奖了一张五十块的钱。听见瘫子媳妇在一张桐树叶上绣了一只黑彩花花的双面雀,去领县长给的奖钱时,县长看着那桐叶说:“你在杨树叶上能绣吗?”她说“杨树叶太小哩,只能绣一只蚂蚱、蝴蝶儿。”县长说:“你在槐树叶上能绣吗?”她说:“槐叶更小哩,只能绣些娃娃脸。”县长就握着她的手,把不知多少的奖钱塞到她的手里了,说:“巧手呀,巧手呀——我走前一定给你题一幅字,写上‘天下第一巧’。”还有,还有绝术表演时,好像满山野都是了人,挤拥声、吵闹声,又黑又稠一大片,如了满天下都在下那黑淋淋的瓢泼雨。待县长给人数着奖钱时,那黑淋淋的雨声就停了,人群一冷猛地哑然了,谧静得脚地上掉根针,就能把树叶震落下来哩。可是哟,待县长发了奖钱后,领钱的人向县长磕头鞠躬时,那又黑又烈的掌声就如了黑淋淋的雨水了,把山脉、村庄、树木、房屋都淹得不见了,如了蚊子飞进了黑夜里面了。
全盲的桐花是第一次清清楚楚听见了庄落的受活庆,茫白亮亮地听见了庄里人的绝术表演了。断腿赛跑,聋子放pào,独眼纫针,瘫媳妇刺绣,两个都只有一只手的人比着断臂掰手腕,还有庄后木匠家的侄娃儿,虫儿一样小,只有十几岁,他自小得了小儿麻痹症,一条腿细得如了麻秆呢,脚也小儒得如着一只鸟头儿,可他竟能把他那鸟头样的脚一缩一缩伸进一个瓶口里,能把那瓶子当成鞋子穿,能穿着瓶子在脚地走路呢。
县长是在受活庄的绝术表演里开了眼界了,全盲的桐花清清白白听见县长一连迭儿鼓掌呢,一晌儿鼓下来,他双手就鼓得黑红了;听见他发奖、讲话、说笑,把他的嗓子都变成黑哑了,使他的每一句话都如木匠的黑锯条样黑光亮亮,又搓搓绊绊了。到了末儿里,日头要落了,天也由炎热转凉了,许多外庄人说说笑笑准备结着伴儿回庄了,县长就立在台上黑茫茫着嗓子唤:
“谁还有绝术表演哩?再不演就没了机会了。明儿我和秘书就走了,你们再演也没有奖钱啦!”
就是这时候,桐花从台子一边爬到台上了,用她的枣木拐杖敲敲碰碰到了台子中央呢。到了那只有绝术表演的人才能站的那一块处地儿。她直直地立在那,惊得她的妹们都齐声叫着“桐花!桐花!”就都到了台前了,到了人们的前面了。日头是黑红暖暖,从西山梁的那边照来的。风是黑慡凉凉地从台子后边chuī来的。她穿了一件粉红的的确良翻口布衫子,蓝裤儿,方口鞋,人在风中像是一棵只动枝叶不动身的苗树儿,那裤和布衫都在风里一摆一摆地响。因为她是女孩娃,因为她还是全盲人,眼却又黑又亮,水水灵灵如蒙了雾的葡萄呢,整个人儿素素洁洁,尘埃儿不染,虽没有老二槐花那样扎人眼的小巧和好看,可也满身都是灵秀的齐整漂亮呢。所以哟,所以那台下的人群就从一片嘈杂中立马安静下来了。她的妹妹们,槐花、榆花、蛾儿也都不再唤她了,也都让冷猛到来的沉静淹着了,都在等着县长问她啥儿呢,她答县长啥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