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_阎连科【完结】(37)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热菜十个:红烧兔肉、青炖野jī、蘑菇烧鸭、大肠烧蒜、牛肉gān烧、羊肉萝卜、猪肉三丁、jī肉爆肝、红枣蚂蚱、青蛇白龙。

  汤三个:三鲜汤、酸辣汤、甜羹汤。

  柳县长接过报告仔细看了,拿笔在上面改了两样,在报告的末尾写了同意两个字,又签了自己的名字。快疾的,那报告就又到了招待所的所长手里了。立马间,十个素菜、十个荤菜也就端上了桌。

  县长和县gān们就在那招待所的餐厅喝了一场庆功酒。喝高时,县长在酒桌上吐了真言呢,说了一大堆惊人的话,做了一件惊坏了天地的事。

  那是两间房子的大餐厅,酒足了,饭饱了,夜也已经深得如一眼枯井了,炊事员和服务员也都在门外打着瞌睡了,县长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把酒杯举在半空里,他扫了一眼他的部下们,说都把酒杯端起来,我最后问大家几句话。

  县委、政府的gān部就都满上酒,举在了半空里。

  县长说:“今天就算召开了一个县常委的扩大会,我作为县常委的一号问大家一句话,也是向大家征求意见哩,希望大伙能畅所欲言,言无不尽哩。”

  大家便都站在那儿举着杯,说县长你有话尽管说,我们都团结在你的周围哩。

  县长说:“你们说我决定购买列宁遗体的决定英明不英明?”

  大家一连声儿说英明哩,英明哩,是双槐县有史以来最英明的决定哩,要让双槐县八十一万人千秋万代受福哩。

  县长问:“你们说我为筹建列宁森林公园和列宁纪念堂辛苦不辛苦?”

  大家说,县长辛苦哩,我们都有目共睹哩。

  县长问:“你们说受活的绝术团是不是双槐县的一棵摇钱树?”

  大家说,何止是摇钱树,摇钱树你还得用力去摇哩,这受活出演团简直就是一条流着金子的河,你不用费力那钱每月都会流过来。

  县长说:“现在都看见购买列宁遗体的希望了吧?”

  所有的人就都无言地笑了呢,想到当初自己曾经偷偷笑话县长是异想天开时,都有些疚意挂在脸上了,对县长便有了无限的敬意哩。这时候,县长的脸上没了笑意了,一脸严肃在脸上厚着了。他立在那酒桌的正中央,一扬脖子把那一杯酒饮进肚子里,一冷猛地正着脸色说:“既然这样,我有一个建议着大家同意不同意——同意的就和我一样喝下这杯酒,不同意了就把这杯酒放下来,等于咱们今天只看了一场戏,吃了一次饭,没有召开啥儿会。”

  就都把目光聚到县长的脸上了,等着县长那惊天动地的问话了。

  县长庄庄重重说:“我建议,在魂魄山列宁纪念堂的右边地下挖一个一间房子大小的耳房来,这耳房和列宁遗体的正堂并着肩,待列宁遗体购买回来后,咱们发扬民主,实行无记名投票,看谁在我们这一届的领导班子里,对建造列宁森林公园和购买列宁遗体的贡献大,谁为全县百姓造福多,谁将来死后就和列宁遗体一块埋在那间耳房里,作为对他的永久纪念和感谢。”

  县长说完了,他就望着满桌的同仁们。满桌的同仁似都被县长的建议惊着了,一时不知是说好还是不说好。屋子里漫满了酒菜味和夏天深夜的凉味儿。从窗外透进的月光到窗口便被屋里的灯光挡了回去了。可在屋子里,却能看见升起的月亮紧巴巴地贴在属于双槐县的天空中,像一块又亮又薄的一圆青绸挂在了天空呢。县长就那么举着空杯望着大伙儿,同仁们也都举着满杯望着同仁们。空气中有一股僵硬的冷味儿,在屋里窜来窜去的酒气的声音,如细风样在屋里chuī动着。这当儿,过了久长久长一阵子,县长觉敏到了啥儿了,猛一下把他的空酒杯扔在桌上了,跟着那酒杯的破碎声,就有一个县委的副书记正着脸色问县长:

  “柳县长,你说的不是酒话吧?”

  县长说:“我柳鹰雀一辈子没有醉过酒。”

  “我同意。”那副书记便梗着脖子把酒喝掉了。

  一桌人就都如大梦初醒一样全都觉敏了,灵悟了,都说同意、同意哩,把手里的酒都灌进自己肚里了。

  到夜又深得比枯井更深时,柳县长他们你扶着我、我扶着你,从县招待所踩着月光出来了,也就正碰到受活的演员们,他们瘸瘸拐拐,相互地牵着或搀着,从剧场那儿收拾完了出演的台,吃了出演的夜饭儿,哼着耙耧的调歌,正踢踢踏踏往城西走着哩。

  他们是住在县城西边的一个村落里。

  第七卷 枝门前处地上,自行车挂到树上了(1)

  原来哟,这世上有人生来就是为了做制奇事的,他是为了做制奇事儿活着呢。有人是为了候等奇事儿活着呢,是为了候那奇事儿才终日过着常人的日子呢。就像柳县长,一瞬眼间,做制成立了这个绝术团,第一场试演也竟大获了成功呢。就像是县城里的百姓们,终于在这个夜间就遇着了候了上百年的奇事了。来日里,县城里的大街小巷子,说的便都是绝术团的出演了。说着说着,断腿猴那跳钉子就成了独腿过刀山,过火场就成了独腿过火海。单眼儿,本来吸口烟的工夫能纫七根九根针,说着说着就成了出口气的工夫能纫十七或十九根银

  针了。马聋子的耳上放pào,本是能在耳前放上几个小炸pào,一传就传成能放二脚踢的炸雷大pào了。瘫媳妇是能在桐树叶上绣个知了、蚂蚱的,一传就传成能在树叶上绣龙刺凤了。还有盲桐花和老哑巴,把他们的绝术也神话到了没边没沿了,仿佛他们都不是这世上的残人了,是为了身上的绝术也才各自残了的。总而言之呢,受活的绝术惊天惊地呢,至来日,柳县长让再在剧院正式演一场,卖着门票试一试,一张门票大人为五块,孩娃三块钱。早先时,双槐县是连满世界都轰轰隆隆的电影也才一张门票五块钱,可没料到受活的绝术一张门票五块钱,半晌工夫也竟卖完了。买票的人竟都排成了长龙队,你挤我,我推你,动用了县里的公安也才有了一层秩序儿,有了秩序那卖票的窗口还是挤掉了几十双的鞋。有人买了票,找着鞋,笑嘻嘻地走掉了;有人买了票,不要那鞋了,也笑嘻嘻地光着一只脚丫走掉了。还有的孩娃儿,鞋被挤掉了,又没买到票,他或她就立在剧院门前的日头地里哭着骂着说:

  “日你娘呀,你们把我鞋给踢到了哪。”

  “日你奶呀,热死了我也没有买到票。”

  到了huáng昏里,那剧院门前就站着公安检票了。那买了一把一张三块钱绝术票的机灵人,他就把他的票都给卖掉了,一张票卖成五块了;买了一把五块钱一张的,他就敢一转手一张卖到七块、九块了。

  再来日,那票价就水涨船高到九至十三块钱一张了。

  再再来日里,票价就又一笼统涨到十五块钱一张了。十五块钱一张票,贵是贵了些,可那剧院也竟仅仅剩下了几个空座位。

  三场演出后,县委、县政府的中心轴事便悄没声息地转着移着到了受活绝术团的出演上边了。不仅发文正式成立了双槐县残人绝术团,还确定了名誉团长、执行团长、业务副团长、宣传gān事和财务部门及导演、化妆、灯光、监督等七七八八一连彻不消说的事。名誉团长是柳县长,执行团长是耙耧调的老团长。演员呢,那些受活的残人们,第一场出演紧张些,第二场出演放松些,第三场,就有些自如了。谁出演都和在受活庄口的人前说话做事差不多。因为出演卖钱了,县里就给受活人每人发了一百块的出演费。受活人就拿着那钱又说又笑了,又蹦又跳了。有人拿着那钱,上城街上给老人买了衣裳托人捎了回去了,有人买了城里孩娃的耍物,带给自家孩娃了,年轻的,他就买了烟抽了,买了酒喝了。槐花哩,她就买了城里姑女们用的唇膏、脸油啥儿的,而且哦,她竟就有一夜没有回到团里住,回来说她在城街上把路走错了,转了一夜哩,说后来碰到石秘书,石秘书把她介绍到了县政府的招待所。说招待所里如何的好,你不洗澡也有热水在那儿流。她还说,过些年她要嫁到城里来,要嫁一个和石秘书一模一样、有头有脸的圆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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