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人就都笑了她,说:“你忘了你是受活的儒妮子。”
她就恼怒了:“你才是儒妮子。”她说她正在长个儿,说她眼下就比她的姐们妹们高,一量呢,竟真的高出了一指儿,就都喜着说,槐花开始长个了,离开受活几天长了一指儿,要这样和玉蜀黍拔节样疯了地长,立马儿,不出三个月就从儒妮子长成了圆全姑女了。这么说道着,让她长着她的个,到了几天后,绝术团就连三赶四离开县城了。
虽然走的前一夜,槐花又没有回到团里的大铺上睡,可来日她却说,出演完了她去睡到她刚相熟的一个姐家了,除了榆花在没人时往她面前吐了一口痰,受活人谁也没有说啥儿,谁也没有想起该说啥儿呢,也就都到地区所在地的九都市里出演了。
在九都的出演哩,也是经了一番苦心谋划的。第一场出演是不卖门票的,时间赶在礼拜末,县长带着县里的班子全都随团到了市里呢,各人都动用了亲朋好友的情,赛着看谁送出去的门票多,看谁请的来看出演的人物大。于是哟,柳县长把地委牛书记请到了,别人把报社、电台、电视台的朋友也都请到了。因为地区最关心双槐县的书记到了剧院里,地委的机关领导也大都一家老少地来了哩。看了那绝术的表演呢,人物们的惊奇是不消去说的,戏场上掌声不断也是不消要说的。地委牛书记因了惊奇,为每个节目鼓掌手都拍得红肿了,而顶为重要的,是来日地区和市里的各家报纸都用半亩地的篇幅报道了双槐县绝术团的出演哩。报纸和电台、电视台,称受活庄的每个人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艺术家,说出演团必然会为双槐县的经济腾飞插上比鹰有力、比凤凰美丽的翅膀哩。接下来,受活的绝术表演便成奇闻了,传遍了全市和地区的街街巷巷了,连市里三岁的孩娃都知晓市里来了一个天外残人绝术团,都要哭着唤着去看那出演了。
学校里便停课集体购票去看了。
工厂里便都一批批轮休放假让工人们去看了。
那些孝顺的儿娃们,便背着瘫在chuáng上多年的父母去看了。看完了回来埋怨说,你也在chuáng上瘫了半辈子,你咋就不会在树叶上绣花绣草呢,咋就连吃饭还得让我们端到chuáng前呢。
那些家里有哑巴、聋子孩娃的父母,便领那聋哑孩娃去看了,看完了,便让他的哑巴孩娃练习“察颜观色”了,让聋子孩娃练习“耳上放pào”了。结果呢,他孩娃的耳朵就被pào崩得流血化脓了,那报纸就又立急地把这事情登在了报纸上,还在报上又用了几分地的大篇幅,警告市民尽可以观赏双槐县残人绝术团的出演,但一定不能qiáng迫伤残的老人和孩娃们向绝术团的演员学习哩。这一来,绝术团便在九都市里名声大振了。第四天,正式售票出演时,一张门票四十九元,上千张门票一个钟点就被一抢而空了,像几十年前全县的人都到受活庄抢食讨粮样一抢而空了。
改日里,那门票就涨到一张七十九块钱了。
第三场,也就索性浮动到一张门票一张整钱了。
到末了,就稳在了甲级座位一百六十五元,乙级一百六十五元,丙级一百四十五元,均价一百八十五元。事情真是大出了人意呢,一张票卖到一百八十五元,那市里的票贩儿能一百八十五元买了卖到二百八十五元。票价又涨到每张二百零五元,贩儿们能卖到二百六十五元。竟真的是水涨船高哩。城里人都一笼统地疯了呢,像大人孩娃都得了羊角风,一说到双槐县残人绝术团,那大人孩娃就把饭碗、筷子放下了,兴奋得嘴角吐沫了;一说到有个断腿能从舞台上的火海里打着车轮飞过去,男娃们就要背着书包在马路边上翻着斤斗了,吓得开车的司机一老满脸的苍白立急立急地刹了车闸呢;说到有个瘫媳妇你给她一片树叶子,她一瞬眼间能在那树叶上绣出一只jī,绣出一个猫,那学校的女孩娃们就在她们的作业本上画jī、画猫了,描龙画凤了。
第七卷 枝门前处地上,自行车挂到树上了(2)
真是呢,这城市的大街小巷都为受活人的出演疯了哩。它的工厂里,也是有许多的工人几年没了事做哩,没了工资哩,到了菜季里,要出城到乡下的菜地捡着菜叶维持生计呢,可这时,被左右邻居说动了,被有钱的人鼓dàng起来了,仿佛不去看一次出演就白白活了呢,也便把捡垃圾,卖纸箱、酒瓶的钱从chuáng头的草席下边一咬牙取了出来了,去买了一张最便宜的门票去看了。有病的人,本来是几个月都躺在chuáng上不动的,曾经为吃西药便宜还是中药便宜不止一次算过呢,可到了这时候,就把那药钱取出来去买门票了看了出演了,说天大的病,再好的药,也没有神情喜悦重要哩。说jīng神好了,百病皆无了,也就不顾一切地去看了那出演。真是的,人疯了,汽车也疯了,公共汽车原是不从那叫长安剧院的门前过去的,可这时它就改了路线了,从那门前经过了。经过了,那环形车就挤挤拥拥,司机和售票员到月底的奖金就高出许多了。
汽车疯了,洋车子也跟着疯了呢,为了看出演,那剧院门前的角角落落都停满了洋车子。没地方停了的,就把他的洋车子举起来挂到树上了。挂到墙上了。挂到广告牌子上了呢。看洋车子人,他手里的小竹牌儿不够用了呢,就用硬纸剪成碎片儿,上边按上他的手印或签上他的名,当做凭证发给了骑洋车子的人,然后用一根草绳把地上、树上、墙上的洋车子一串一串捆在一起了。
洋车子疯了,电线杆子也疯了。原先它是不到半夜就要断电的,下半夜城市就陷进了黑暗里,可这当儿,它就通宵明亮了。灯泡很快就烧了,烧了很快就又换上新的了,因为那绝术团一夜要演两场呢,它得给来看下夜出演的人照路明道呢。
真是的,到了不可理喻的田地哩,绝术团原来是计划在长安剧院演出一周哟,结果一演就演了半个月,往下个剧院搬迁时,那剧院的经理也还生了气,把喝水的杯子摔在台上了,说:
“我哪儿得罪了你们啦,你们咋说走就走呢。”
可和下一家剧院已经签下协约了,不走已经是不行的事情了。
没想到剧院和剧院为了争抢受活人的出演竟还闹了起来了。人家说有两家剧院的经理还你我打了架。最后由绝术团定夺去哪家出演时,绝术团没有选那有空调的上好的剧院呢,他们选了一家没有空调只有电扇的剧院哩。因为差的剧院座位多,能坐一千五百七十九个观众呢,而好剧院只有一千二百零一个座位子。
受活的绝术出演在九都疯成了,隆隆轰轰,惊天动地的疯成了,像耙耧山脉深处的一棵缺胳膊断腿的树,进了城,几天间就成了参天大树了;像受活房檐下的一棵病怏怏的huáng苗草,离开受活,一瞬眼间就成了绿蓬茵茵的旺草了,开出了一片红huáng绿蓝的硕大花朵了。
不可理喻呢。真的是不可理喻呢。柳县长从地区回到县里来,已经是受活人在市里二十一天出演到了三十三场。回到县上他依旧的没有回家呢,径直到县委常委的小会议室里开了一个常委会。会议室在县委办公楼的三层上,一排长圆桌,十几把硬木椅,墙上挂了几张伟人们的像和中国地图与双槐县的行政区域图,墙是白粉剥落的墙,地上是粗砾砾的洋灰地,那简陋的景况要比乡下路边的农机修理厂的车间好得多。就在这三间通屋的会屋里,后晌的日头明亮晃晃的在天空照耀着,日光到了会屋这儿却被云彩遮挡了,有风哩,开着窗,那风就凉凉慡慡从窗里chuī进来,也便满屋都是慡快了。因了没有歇午觉,上百公里的路上都被绝术团的成功激dàng得没有了安分的心。这当儿,柳县长兴奋得有些瞌睡了,也便脱了鞋,躺在常委的会议桌子上,光脚对着窗口睡着了。还有了惊蛰闷雷样的打鼾声,一声悠然,一声短促地响在屋子里,把墙上的地图都震得哗哗作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