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枝婆走进来,绕了四墙看了一会儿,最后把目光落在县长办公桌边墙上那张双槐县区域图上瞟了瞟,就把县长写的那张抓紧让受活退出双槐县和柏树子乡管辖的条子铺到县长的办公桌上了。她说:“我来县上等你半月啦,听说你领着受活人去地区出演了。出演还好吧?”
县长脸上浮着笑:
“你猜你们受活人每月每人能挣多少钱?”
茅枝婆把包袱搁在脚地上,坐在县长对面说:
“我不管多少钱,我是来办那退社手续哩。”
县长就又拿起他亲手写的字纸看了一遍儿,说:
“他们每人每月能挣两三千块钱哩,两千块钱能盖一间大瓦房,出演三五个月,他们每人都能回到庄里盖一所楼房了。”
茅枝婆又把地上的粗布包袱从脚地提起来放到怀里去,像那包袱会一冷猛被人抢走样,然后她不屑地瞟了县长一眼说:
“你说你的天书吧,我是来办退社手续哩。”
县长梗着脖子道:
“真的哩,看受活出演的人都疯啦,每场都人山人海哩,你要参加绝术团,我保证你一月也有两三千块钱的收入哩。”
茅枝婆又动动手里的蓝包袱:
“我不去。”
县长问:
“给你五千去不去?”
茅枝婆说:
“一万也不去。”
县长问:
“那包袱里是你的寿衣吧?”
茅枝婆说:
“我想了,下了决心了,这一回你要不给受活办退社手续我就穿着寿衣死在你家里或死在你的办公室。”
县长就庄重了脸色了:
“受活退社的事我们刚刚开了常委会,研究过了呢。常委们一致同意我的意见哩。说今年底、明年初一定让受活从双槐县和柏树子乡里退出去,从明年的头一天开始,受活就再不归柏子乡和双槐县的辖管了。”
茅枝婆就那么望着柳县长,不敢相信样,又紧儿追着问:
“柳县长,这不会变了吧?”
县长说:
“我姓柳的一向是说一不二的人。”
她又问:
“那今儿天黑了,明儿能办了手续让我拿上文件吧?”
县长说:
“下发到全县委、局、各乡、各村委会的红头文件随时都可以印发下去哩,可今儿常委会上有常委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呢。”
茅枝婆老昏的双眼立马瞪着了。
第七卷 枝成立两个绝术团,一转眼都是楼瓦雪片了(2)
县长说:
“常委们提出了一个条件哩。说你们受活庄男女老少的残疾是一百六十九人,可成立一个绝术团才用了不到六十七个。说其实你们庄可以再成立一个绝术团,让别的聋子也练习隔耳放pào啥儿的,让别的瘸子也练习翻刀山和过火海,让别的瞎子也练习聪耳朵听音啥儿的,常委们说,只要你把第二个绝术团拉起来,今年十二月底前,县里就一定把红头文件发下去,明年初一你们受活就不再是双槐县和柏树子乡的受活了。你们就彻底自由了。天也不管了,地也不收了,过你们往年的天堂日子了。”
说完了,县长就盯着茅枝婆的脸。他们中间相隔着一张桌子哩,相隔着几尺的距离呢。落日已经西去许多了,huáng昏款款地铺上窗子了。窗外的夜蝙蝠也一只挨着一只飞动了。屋子里些微地昏暗着,可这样县长还是看见茅枝婆的嘴角风chuī草动地牵了牵,原先脸上的光亮和疑惑成了灰色了,和昏huáng融在一块了。
县长说:
“县委、县政府是为了你们受活好。成立两个绝术团,让你们受活每家都有人参加,每家到年底都有一大笔的收入哩,每家到明年都可以盖瓦房楼房哩,那时候一个庄子就都是楼瓦雪片了。”
县长说:
“你仔细想一想,明年退了社,你们受活就没公章了,各家各户都没有户口本儿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可差不多已经不是世界上的人了呢,赶集当然可以四处儿去赶集,可你们没有公章就没个介绍信,没有介绍信你们庄就不能出远门去做生意了。更不能打着双槐县绝术一团、二团的旗号去进行绝术出演了。”
县长说:
“你仔细琢磨吧,要同意咱们连夜就可以签一份协议书。你答应再给县上成立一个绝术团。这两个绝术团为县上出演到今年底,我保证你每个演员每月工资不低于三千块钱,保证年底发文件,从明年的头天起,受活就彻着底儿算退出柏树子乡和双槐县。”
县长说:
“从解放到现在,双槐县换了七任县长、九任书记了,你茅枝婆为退社跑了三十七年了,可我这一转眼工夫就全都答应你了呢。”
县长说:
“我帮你的忙,你也得帮我的忙。啥儿事都是有来有往哩。你答应我再成立一个绝术团,我答应你从明年头天起,受活就彻底儿退社,这是合情合理的事,也该是两情两愿哩。”
县长说:
“你答应不答应?天都黑了呢。”
县长说:
“你再仔细想一想,我这也是想在受活退社之前给受活人再办一件好事哩。如果你们退了社,我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放到魂魄山上了,那时候,全县愁的不是没钱花,愁的是钱多得没处地儿花。到时候,你们受活可是要穷得吃盐没钱哩,买醋没钱哩。不是退社,是想再入乡、入县可就不行啦,所以你该再组织一个绝术团,让受活各家各户都立马挣上一大笔儿钱,这样就成全了我,也成全了你和受活哩。”
县长说:
“就这吧,你再想一想,明儿一上班你再答复我。”
县长说:
“你看,日头都从窗户这儿彻底退下了,你是住在哪?我派人去送你,把你的吃住安顿好一些。”
县长说:
“走。该走了。”
第七卷 枝成立两个绝术团,一转眼都是楼瓦雪片了(3)
说着县长就从他的椅子上立了起来了。窗外的落日也应着县长的话音从办公楼的墙上缩着萎到地面了,屋子里的灯光倒显得明亮哩。这时候,茅枝婆就望着县长,又把她手中的寿衣包袱放在椅子腿边了。有一个寿袍的黑绸角儿从包袱口里露出来,因着袍沿上绣了灿huáng的丝,那儿就如开盛了一朵huáng蕊的黑寿花儿了。
县长看着那朵黑花儿。
茅枝望着县长的脸:
“再拉一旗人到外面世上出演得有多少个?”
县长就把目光从那黑寿花上挪开了:
“瞎聋瘸拐和哑巴,再有三五十个就够了。”
茅枝婆说:
“可他们没有绝术哩?”
县长淡淡笑了笑:
“只要有一丁点儿就行哩。”
茅枝便大了嗓音了:
“那我就给你挑上几十个,可今儿你不光得把说的都写到纸上去,还要把县委、县政府的章都盖上,把你的手印也按上。受活人不管你能不能买回列宁遗体哩,横竖是一到年底就不再出演啦,横竖一到明年就不再归县里、乡里辖管了;横竖你每月得给受活人发上三千块的工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