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这样呢,也就立马谈妥了。茅枝婆是没有不应的理由的,也就一笼统地全都应下了。县长也把茅枝婆说的全都应下了。
大楼里的灯都深黑着,那扫地的人也从楼道里边消失了。一栋楼像没了人烟了,可县长打开屋门在走廊上唤了一嗓子:“有人没?”这就不知从哪里又钻出人员了。县长就让那人立马通知办公室的人,说让他们丢下饭碗跑步到我办公室。这样呢,茅枝婆就在这一夜紧赶紧儿和双槐县委、县政府,和主持全县工作的县长签了一份协约合同书,那协约合同条条款款都写得晓白哩,一字一句都有着大法的效用呢。
协议书上的两页款文是这样写着的:
甲方:耙耧深处受活庄
乙方:双槐县委、县政府
由于历史的原因,几十年来受活庄一直qiáng烈要求退社想重新回到他们原有的所谓自由、受活的日子里。鉴于上述情况,经双方协商同意,关于受活庄退社一事,与县委、县政府达成如下协议:
一、受活庄必须组建两个绝术团,分别为双槐县绝术一团、二团,每个团不得少于五十人(一团已成立),二团必须在十天之内成立完毕。
二、两个团其管理权和出演权全部归属双槐县。双槐县保证受活人每月工资不低于三千元。
三、两个团出演的结束时间为该年度最后一天,即腊月三十日子时。子时一过,两个团即与双槐县再无任何行政与经济关系。
四、从该年最后一日子时起,受活庄再不从属于双槐县与柏树子乡辖管,即成为世上的自由村庄。该庄任何人员、土地、树木、河流与其他的方方面面,都与县、乡无关。县、乡任何人员不得gān涉受活庄的任何事务。但受活一旦遇有天灾人祸,双槐县和柏树子乡,有义务进行无偿帮助。
五、随着绝术一团、二团出演合同最后日期的临近,县里必须在今年年底前,将《关于受活庄永远不再归属于任何县、乡辖管》的正式文件发至全县各部、局委,乡政府和全县各个村委会。
自然,在协约的末一页上,是县委、县政府的鲜红大印和双方代理人县长与茅枝婆的签名哩。不光是签名,应了茅枝婆烈烈的邀约,县长还在自己的名下按了私印和手印,茅枝婆也在自己的名下按了手印儿。这样呢,那一页白纸上就红啦啦的一片了,便如了耙耧山脉雪天里盛着的野色梅红了。
一切都已圆满了,连茅枝婆也派人送到县里的招待所安顿下来了,且也都说好明天送她回耙耧山脉的受活去,去组建双槐县绝术表演二团了。就是说,喷金流银的绝术团由一个变成两个了,筹资购买列宁遗体的时日就又缩短一半了。就是说,今年是准定可以把列宁遗体买回到双槐县,安置在魂魄山上了。
事情已经大功大捷了,柳县长不能不去他的敬仰堂里了。
第七卷 枝絮言——敬仰堂(1)
①敬仰堂:敬仰堂又叫圣堂。圣堂之事,得从辛丑和壬寅年说起。因为那时的饥饿与灾荒,柳鹰雀就最终成了社校柳老师的养子,也名正言顺的成了社校的孩子,即社校娃。饭时,他端着饭碗到那社校的食堂去;课时,他端着凳子和那些的党员gān部们一块走进教室里。听老师一句一句在那念文件,学报纸,读社论,翻看领袖们那大本的书,有党员、gān部在教室里抽烟打瞌睡,可他却总是一动不动地听着养父的念与讲,看着养父在教室的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又一行的粉笔正楷字。既然是社校,讲的课自然是伟人理论,自然是马列
主义的经济、政治和哲学。鹰雀是不懂那理论,可他听着听着就会认字了,就能写字了,不到十岁就能把报纸上的文章丢桃捡枣地读下来。到了十二岁,老师的媳妇丢下老师跟着邻县的一个gān部逃走后,做了那gān部的太太,他就正式从社校娃成了柳老师的养子,开始正经八百地读书与学习。然就这时候,丙午年开始了旷前的“文化大革命”,革命就想起城郊社校那惟一的老师家里是富农,是敌人,是敌人在讲台上每天念着伟大的书。于是就有了一张盖着县委红印的通知到了社校里,免了柳老师的老师,让他做了社校看大门和扫院子的人。于是,柳老师有了忧郁症,一天到晚离不开中药,几年后,鹰雀十六岁,妹妹九岁时,柳老师五十六岁那一天,他突然心绞痛,躺在chuáng上,满头大汗,把半张chuáng铺都湿了。正是秋忙时,学校是淡季,gān部们都回了家,妹妹柳絮也到了城里同学家,社校的大院里,只还有鹰雀和养父。天气闷热,树叶都病恹恹地耷拉着,知了的叫声和鞭子一样长。蹲在自家的chuáng头上,柳老师揪着自己胸前的布衫,用拳头顶紧自己的胸口,脸上白云飘飘,没有一丝血色。这时候,鹰雀从外面进来了,叫着爹——爹,就要背着柳老师往县城的医院里跑。
柳老师却向他摆了手,细细看了他一会,说鹰雀呀,你过了十六啦,比我还高哩,我把你妹妹柳絮jiāo给你,你能把她养大吗?
柳鹰雀感到了事情的了不得,他向养父点了一下头,然而接下来,养父说的话却让他不知所措了。养父说让你养她一辈子,你愿意不愿意?说我怕她长大会像她娘,会水性杨花;可你自小就长在社校里,十三岁就能和那些gān部一样做社校的卷子了,我想你这辈子会有大出息。你有大出息,她就不会和她娘一样了。她娘是嫌我一辈子没有出息才跟人跑了的。你要有出息,要能和她结婚我死了也就安心了,也就没有白把你从学校门口捡回来,没有白替你和柳絮操这十年心。说到这儿时,养父眼上挂了泪,不知是因着心绞痛那泪才挂在眼上的,还是他内心深处感到了人生的悲凉才使他流出了泪。他一脸都是苍白和苍huáng,泪从脸上滚下时,像从飘在坟地的纸上滚过样。
望着养父的脸,鹰雀又向养父点了一下头。点过了,他又说,可我能有啥儿出息呀?
校院里安静无边,乌鸦的叫声从门外的树上黑漆漆地跌下来,他点了头,养父的脸上就有了笑容,像一层薄薄的萤光亮在夏夜里。然后呢,养父就从chuáng里往chuáng边挪了挪,坐在chuáng边上,擦了额上的汗,拉过鹰雀的手,将一把钥匙放到他手里,说你去把学校仓库东边的屋门打开来。去看看那屋子,你一辈子就有出息了。就知道该咋样出息了。出息大小靠自己,靠命运,靠造化,可你去了那屋里,这辈子就是只当个公社书记,也算你爹在你的出息上尽了力,算你爹被当官的人叫了一辈子老师,终也算教了自己的孩子如何从政做官了。
鹰雀便捏着那把汗淋淋的钥匙,在养父的chuáng前圣庄庄①地立站着,像找到了通往圣处的路道又不敢抬脚前去样。
养父说,我这一生的收获都在那仓库里,去看吧,看了你一辈子就会努力出息啦。
在那屋里看见了什么呢,好像并没看见什么,又好像看见了一条通往深远的路,还好像看见幽暗深处隐约亮着的一盏灯。日光明明亮亮,把社校的四面八方照得烫手刺眼。从校门口穿过校院落,到东边那几间库房时,他不知道会在那一间屋里看见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惴惴的,到那几间仓库的最东边,立下来,定了神,打开锁,推开门,首先看见原来依靠在门上的日光哗地一下倒在了屋子里,像一面席样瘫倒在地面上。究其实,这屋子也同样是一间仓库房,只不过那三间库里堆满了学校的车棚子、车轮子、老梯子、旧黑板、旧凳旧椅子和课桌什么的,还有党员gān部不来进修上课时,收进屋里的锅、碗、筷子和菜盆、菜盘什么的。而这间库房里,是不堆放那些杂物的。它码满了学校的课本和资料。原来,它是一大间图书室,是书库。所不同的是,这书不在书架上,都齐齐的码在靠墙摆着的一圈桌子上。屋里墙上糊了一层旧报纸,地上铺了砖,房顶用草席和苇棵织了棚顶。屋子里弥漫着一股gān霉的气味。柳鹰雀立在门口,像走错了路样木呆着。他没有立马从那屋里看出什么异样来,没有看到养父说的那屋里一看你就会有出息的那样东西来,更没有找到养父说的甚至你一看会有大出息的那样神秘的东西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