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安静至极。就在这安静中,鹰雀朝屋里走过去,他开始沿着第一张书桌往里看,发现每一张桌上码砌的书,其实和人家的图书室、资料室摆的完全不一样,一个人的著作是摆在一起的,可每一个人的著作在桌上都被码成了塔状,第一层铺满半张桌,第二层,朝后退缩了两寸宽,第三层又朝后退了两寸宽,到了顶层便像塔顶一样了,只有几本竖在那。因为是社校,那书里没有小说类的闲杂和消遣,都是政治、经济、哲学类。有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布纹封面全集,还有他们著作的分册。有列宁、斯大林的全部著作。还有黑格尔③、康德⑤、费尔巴哈⑦、圣西门⑨、傅立叶紒紜矠、胡志明紒紞矠、季米特洛夫紒紡矠、铁托紒紤矠、金日成紒紦矠等等,有的一种书就有上百册,像《共产党宣言》、《资本论》、《剩余价值论》和《列宁文集》,有的却只有一本半册,如霍尔巴赫紓紜矠的《被揭穿了的基督教》、费尔巴哈的《未来哲学原理》和洛克紓紞矠的《人类理智论》,斯密紓紡矠的《国富论》。一本书窝在那大堆著述里,就像一片叶子落在林地样,只是那本书被鹰雀的养父从书堆中抽出来放在了塔式书堆顶上了,也就突兀出来了。不消说,那屋里最多的是毛泽东的书,像四卷本的《毛泽东文集》和红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少说有几百上千套,单他的书就占了那屋里八张桌子的三张半,用塔式码起来,每高一层只缩退一寸宽,到顶层那书便挨着棚顶了。当然,单把这些书归类码成塔,柳老师是不会说他在社校教了半辈子书,和种了半生庄稼样,收获都在这屋里。鹰雀从第一桌上瞅过去,先看到的第一塔码的是马克思的书,第二塔码的是恩格斯的书,第三是列宁的书,第四是斯大林的书,第五是毛泽东的书,第六是季米特洛夫的书,第七是胡志明的书,第八是铁托的书,之后是黑格尔、康德、费尔巴哈的书。接下来,依着这次序,他看见这每一塔顶的一本书页里,竟都夹着一张纸。
他把马克思的书塔顶上夹的纸抽出来,见那纸上和码的书一样,画着一面台式塔,从底层朝上看,第一层写着:
马克思戊寅虎年立夏生于德国莱茵省特利尔城。
第二层写着:
庚寅虎年刚过十一岁,马克思进入特利尔的威廉中心。
第三层:
乙未羊年十七岁,马克思进入波恩大学法律系,加入黑格尔派的“博士俱乐部”。
第四层:壬寅虎年过了二十三岁,马克思写出第一篇论文《论普鲁士的书报检查令》;并任《莱茵报》主编;下年,与燕妮结婚。
第七层:乙巳蛇年二十七岁,马克思被法国驱逐出境至比利时的布鲁塞尔。
第十七层:壬戌狗年四十三岁,马克思开始写作《资本论》。
第三十层:癸未羊年不到七十三岁,于雨水与惊蛰间逝世,成为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大领袖。
他把恩格斯书塔顶上的纸页抽出来。
把列宁书塔顶上的纸抽出来。
把斯大林书塔顶上的纸抽出来。
把毛主席书塔上的纸抽出来……
第七卷 枝絮言——敬仰堂(2)
他发现在恩格斯那第一层里写着癸辰龙年生于莱茵省巴门市一个资本家家庭的一行字下面画着一条铅笔线;
发现在列宁的第一层塔格里写着庚午马年列宁生于普通工人家庭的字下面,画着一条红。发现的第三十五层里写着丁巳蛇年苏联十月革命成功,四十七岁的列宁成为苏联共产党总书记的字下面画着两条红。
发现在斯大林的塔格的底层里写着己卯兔年斯大林生于格鲁吉亚一个穷人家里,父母都是农奴,一家人靠父亲做鞋为生的字下面画了三条红;在顶层塔格写着甲子鼠年、民国十三年列宁病逝,斯大林接班成为苏联共产党总书记的下面也有三条红;发现在毛泽东的塔格的底层里写着癸巳蛇年毛主席出生于韶山冲一户农家的字下面画着两条红,而在第九格里写着丁卯兔年蒋介石发动反革命政变,全国处于一片白色恐怖,共产党在汉口召开八七会议,毛泽东被补选为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的字下面画着两条红;在第十层格里写着秋收起义四个字的下面画着三条红,在乙亥年毛主席过了四十一岁就在遵义会议上确立了他在中央的核心领导地位的下画了三条红,在乙酉年毛主席刚过五十一岁就当选为中共中央主席的字下画了五条红线;在顶格里写着壬子年成为党的主席、国家主席、军委主席一行字下画着九条红……
在最后一塔有许多人的书合码的书塔顶,他又抽出了另外一张纸,那纸上也画了几十层的塔格儿,可那每层塔格里写的不再是伟人的名字和生平。那名字处是空白,像秋天的田野空白着。他不知道这塔表格儿是养父给谁设计的,每一层塔格都那样平淡无奇,第一层竟是那样白水淡淡的几个字:公社通信员。
第二层是社教员。
第三层国家gān部。第五层写着公社书记、第八层写着副县长、第九层写着县长两个字,往后就只有塔格,没有字样了,没有再上一格,写着地区专员,再上一格写着省长那样的顺序了。也许养父认为县长就是天大官,一个人当了县长就够了,就如同皇上了,没必要再往上走了,所以往后的表格就是一片空白着。他极细密地数了数,这空白的塔格直到第十九层。十九层里是顶层,依着级别的梯阶算,那十九层正是该写着党的主席、国家主席、军委主席那些显赫的字,可那儿却是一片空白。空白着,可这十九层的塔格里,是每一层有字无字都有一条几条红线的,第十九层的红线便红漫漫成一片了。
还在那屋里看见了什么呢?再没有看见什么了。书、书塔、书塔顶上夹的纸页,纸页上画的塔格和每一层塔格里写着的伟人的生平和功绩,还有那书中总是生平出身越是卑微越多的红线和权职越高、越大才越多的红线条。
再还有什么发现呢?确确是什么也没了。望着那码成塔状的书,望着那一页页纸上用塔格一层一层写着的伟人的生平的字,好像那些书、那些人、那些事他都知道样,或多或少都在社教的课堂上听过样,而惟一越出他所知的,是他没想到恩格斯这么一个伟大的人,家里竟是资本家。没想到资本家的孩子竟一辈子在替穷苦的工人阶级说话与做事。没想到列宁的家庭竟是一般工人家庭,没想到这么伟大的人,家庭会一般得如山林中的一棵树。没想到斯大林家里是农奴,父亲是鞋匠;没想到鞋匠的儿子到末了让全世界的人都刮目相看了。没想到毛主席比谁都伟大,可家里也靠种地打粮过日子。他就那么静静安安立在那间屋子里,从门和窗里倒进来的日光摊在地面上,久久长长望着那书塔和塔纸上他们的生平与红线,他似乎发现了养父说的一看就会努力去出息自己的那样东西了,又似乎什么也都没发现,只看见有股风从眼前chuī过去。过去了就无影无踪了。他努力想从那风中捕捉一些啥,也就静立着,默想着,便听到从社校院落的宁静中,传来了沉闷闷的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