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_阎连科【完结】(47)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说完了,拜完了,柳县长以为该做的事都已完了呢,可以放心离去了,可从养父的像前车转身,要走时他却依然觉得还有一件事情没做哩。就像自己身上少了一样东西儿,找到了,细看时,却发现那找到的不是原来那一件,才知道那心里少做的一件事儿并不是要在养父面前烧香哩,于是他就那么默立着,扭过身,望着墙上的两排像。一张一张望过去,到第二排第五张林彪的像上时,他盯着不动了。一冷猛的明白自己该做一件啥儿事情了,想做一件啥儿事情了。

  望着林彪的像,柳县长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挂像取下来,换在林彪挂像的处地儿,把林彪的像取下来,反过来挂在自己挂像的处地了。

  挂完了,柳县长身上彻底轻松了,像一瞬儿就gān完了一件几十年才能gān完的事,且对林彪刚过二十三岁当师长那种说不出的羡妒也忽然少了许多呢。他站在原来总是站在那儿端详林彪的位置上,端详着自己的像,觉得那像挂得一丝不歪呢,觉得那像上的双眼中的忧愁忽然也都没了呢,换成了遮不住的喜悦哩。然后呢,然后他就痴痴地望着那挂在刘伯承后面自己的标准像,微笑了几里长的一大段工夫儿,拍拍手上的灰,从敬仰堂里出来了。

  两眼井深的黑夜里,他竟忽然看见自家的灯光还亮着,窗子如日光一样灿然着,柳县长瞟着那灯光怔了怔,起脚往家里走去了。

  絮言:

  ①念物:方言。即纪念品。

  ③卖肉生意:方言。即卖yín。但不含对卖yín的贬义。

  第七卷 枝喂,刚才从家里出去的到底是谁呀

  “妈的,我敲半天门你咋不开哩?”

  “是你呀,我以为是贼呢。”

  “你站住。我问你,刚从家里出去的那人到底是谁呀?”

  “你都看见了你还问我是谁gān啥呀。”

  “我只看见了他一个背影儿,你说到底是谁吧。”

  “石秘书。”

  “半夜三更他来gān啥哩?”

  “是我让他过来哩,我让他来给我送些感冒药;是你让他过来哩,你jiāo代他说你不在时让他勤快着,早叫早到,晚叫晚到呢。”

  “我对你说,以后半夜三更你少叫别人往这家里来。”

  “疑心了?疑心了就去问你的秘书去。”

  “我一句话就能让他没了工作gān。”

  “那你就让他没有工作gān。”

  “我一句话就能让公安局把他抓起来。”

  “那你就让公安局把他抓起来。”

  “我一句话就能让法院判他几年刑,能让他这一辈子住死在监狱里。”

  “那你就让他住死在监狱里。”

  ……

  “说好了,你不是三个月不回家里嘛。”

  “这是我的家,我想回来就回来。”

  “你还知道是家呀,知道提前回来啊……有能耐,能忍住、憋住你就再过一个月再回嘛。”

  “我是憋不住了哩,你知道我这个月为双槐县gān了多大的事?双槐县老老少少见了我,都该给我这县长跪下像给皇上跪下那样磕头哩。”

  “我知道你成立了一个绝术团,知道你明年就能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知道你三年两年就想调到地区当专员,可你知道这个月姑女咋样哩,知道我是咋样哩?”

  “姑女哩?”

  “在她gān娘家。”

  “姑女和你咋样啦?”

  “都得了一场重感冒,姑女发烧到了三十九度哩,到医院打了三天的针。”

  “我以为啥事呢。对你说,我又和受活庄的茅枝婆签了一份协约啦,让她半月内再成立一个出演团,到时候两个绝术团出演的门票钱就像水一样往县里财政上流。这样儿,年底就能凑够去俄罗斯购买列宁遗体的钱。等把列宁遗体买回来,安置在魂魄山,双槐县财政上的钱就会多得从门里、窗里往外流,往外冒,全县的百姓就过上为花不完钱而发愁的日子了。那时候,一到入冬,就给全县每人免费打一针进口的预防流感的疫苗针,让全县百姓一辈子没有发烧感冒哩……喂,你咋睡了呀,瞌睡了?”

  “你看看几点啦。”

  “那好吧,睡就睡,我也不洗了。”

  “你还睡那间屋子去。”

  “你睡哪?”

  “我就睡这儿。”

  “想咋哩?”

  “我下身有红了。”

  “我可对你说,你丈夫不是和你结婚时的柏树子公社的那个社教员,不是那个萝卜头儿gān部哩,他是一县之长呢,是双槐县的皇上呢,他手下有八十一万的人口哟,比你年轻漂亮的姑女有几万、十几万,只要他愿意,他想和谁就能和谁睡。”

  “姓柳的,我也对你说,你别忘了你是在哪长大的,被谁养大的。你以为你有今天单单是你gān了出来的?你别忘了原来柏树子公社书记把你提为公社的党委委员,那是因为他是我爹的学生哩;别忘了你到椿树乡当乡长,那是因为组织部长也是我爹的学生哩;别忘了你是全地区最年轻的副县长时,地委的牛书记也当过地区社校的校长哩,也是和我爹熟悉哩……娘呀!你摔、你摔,你去把屋里东西全摔了,全砸了。有能耐你把锅碗瓢勺拿到家属院的光天化日底下全摔、全砸了,让全县人都知道你这个县长会摔盘子会摔碗,会砸锅、砸盆子!”

  ……

  “咳,说到天东和地西,说到天上和地下,我没有对不住你爹的地方哩,虽然是养子,可到眼下,我是县长了,也许三年两年就是地区专员哩,可我还照样像亲孩娃一样每月给他烧香哩。”

  “在哪烧?”

  “在心里。”

  “屁。你到底去不去那间屋里睡?你不去那间屋里我就去。”

  “那间屋,这间屋,我哪都不睡哩;双槐县就是我的家,我哪都能睡哩。你以为一个县长离开这两间屋子就没地方睡了吗?给你说句心里话,我到哪都比在家里睡得好,要不是你爹死前拉着我的手,说让我照看你一辈子,三个月不回家我都不会想你哩。”

  “有能耐你就当真三个月不回家,三个月别摸我、碰我一下子。”

  “你以为我离了你就不能活了吗?”

  “走吧你,去魂魄山盖你的列宁纪念堂吧你,去俄罗斯买你的列宁遗体吧你,你要是后边这三个月忍不住又进一次家,你就不是县长不是人!你就别想着当上专员的事!当了专员你也会蹲监狱。”

  “哼,我能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我就不能忍住不回家?你掐着指头算一算……上次说好我半月不回家,我是一个月零三天没有回家哩。这次说好我三个月不回家,算我没骨气,我两个月就又回家了。这次我对你说,我柳县长、柳鹰雀最少半年不回家。不把列宁遗体买回来,过了半年、一年我都不回家。”

  “那好啊,你走吧。你要真能半年不回家,半年后你走进家门你让我咋样侍奉你我就咋样侍奉你,你让我像丫环见了皇上那样一见面就跪下磕头,退着出门也行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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