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活_阎连科【完结】(48)

2019-03-10  作者|标签:阎连科

  “那行啊,你要不给我磕头咋办呀?”

  “你到老社校那儿把我爹坟里的骨头扒出来。”

  “那好吧。”

  “你要半年内忍不住又回来摸我碰我咋办哩?”

  “我答应你把你爹的坟迁到魂魄山列宁纪念堂里去。”

  “那好吧。谁要说到做不到,谁就出门让汽车给轧死,喝水让水给呛死,脚上扎个刺也是毒刺儿,让毒气攻心死在露天外。”

  “你不用咒我那么多,你咒我买不回列宁遗体就行啦,就比我死的事情还大啦。”

  ……

  “砰!”一下,柳县长家的门又关上了。

  第九卷 叶都举了手,林地般的一片胳膊了(1)

  受活已经空了庄子了,是残人都去做了演员呢。哪怕你是六指儿,人是圆全的,仅比别人多一个手指头,可你是六指,你就能一手从地上抓起两个碗大的皮球儿,就能在台上演出六指抓球的节目了。

  六十一岁的老拐子,也都去当了演员哩。因为老拐子是弟兄两个儿,你、我长得有些像,县里耙耧调剧团的副团长就改了做哥的户口簿,给哥又发了新的身份证,把原本六十一岁生于民国二十一年,是农历壬申年属猴的哥,改成了上一甲子农历壬申猴年七月降的生,有一百二十一岁高寿哩。说有零有整一百二十一岁高寿,而不说他的高龄正好是整数,这也都是经了圆全人缜密考虑的,为的都是一个真字儿。哥是一百二十一周岁,可弟呢?原是下一甲子民国二十九年出世的,其原先比哥小三岁,可哥又长了六十一虚岁,这就比他大了六十三虚岁,他就不再叫哥是哥了,而叫哥是爷了,弟用一把轮椅将哥推到戏台上,让观众看了哥那一百二十一岁的户口本和身份证,五十九岁的弟弟当着上千人的台下叫了几声爷,做哥的答应了,那台下便唏唏嘘嘘一片了,惊叹一个一百二十一岁的瘸子眼睛不太花,耳也不太聋,年轻得和六七十岁的孙子一模样,除了腿瘸些,掉了几颗牙,走路得有五十九岁的孙子推着外,没有一丁点的毛病哩。这样儿,那节目就和别的一样轰动啦,台下就有大批的城里人朝着台上惊惊怪怪地唤着问:

  “喂——老爷爷平常都吃啥?”

  一百二十一岁的爷爷装着听不清,五十九岁的孙子就用耙耧人的山里口音朝着台下答:

  “吃啥,吃五谷杂粮呗。”

  问:“平常锻炼不锻炼?”

  答:“一辈子gān活种地,gān活种地就等于锻炼哩。”

  问:“你爷腿咋瘸了呢?”

  答:“上半年上山砍柴从山上摔到沟里啦。”

  说:“天呀,一百二十一岁还上山砍柴火,那你爹多大了,还能gān活吗?”

  说:“爹九十七岁了,我们出来就靠他在家喂牛、犁地呢。”

  台下就越发惊慌乱叫了,问这问那了。这叫“猜老人高寿”的节目也就轰动了,一片欢呼了。

  双槐县残人出演二团也就这样扯拉起来了,开始到耙耧山外的世界出演了,料不到也和残人一团的出演一样成功哩。这二团一拢共有四十九个受活人,不消说都是茅枝婆从庄里带将出来的残人们,这四十九个人里边,除了小蛾子,还有九个年龄在十三至十七间的儒人儿,这九个儒人儿,个子大约都是三四尺的高,体重都不到五十七斤,所以县里就让其中的三个儒娃儿也变成三个儒妮子,化了装,一色儿穿上花衣裳,远看了,这九个儒人的长相就邻近到一模一样的长相哩。于是哟,给她们统一了户口簿,说她们是世上罕见的大孪胎,九胞女,说她们娘生她们时生了整三天,这样儿,她们站在那儿不言不动就把台下的人全都惊着了,所以那节目就叫“九蝶儿”。“九蝶儿”是出演二团的压轴节目哩,被编排得花花绿绿、扣人心弦哟,整台节目一开始,是和出演一团差不多老的几样,如“瞎子听音”、“聋子放pào”、“瘸子跳高”那样的节目儿,先在台下观众间播下一片惊异声,把观众的心抓到台子上,再在中间穿插了“六指手印”和地方戏耙耧调的清唱啥儿的,接下用“猜老人高寿”的节目掀起一股戏cháo儿,像大热的收割天里刮来一阵看不见麦田却慡裹了麦香的风,使台下的人,望着那一百二十一岁的老人惊异不止时,又演了和出演一团一样的“叶上刺绣”、“脚穿瓶儿鞋”。虽然这出树叶刺绣不像一团的能在叶上绣鸟刺雀儿,可毕竟也是一个瘫子媳妇在树叶上绣花哩;虽然她只会绣牡丹和jú花,可在一张桐叶,一张杨树叶上,吸支烟、吃颗糖的工夫里能绣出红牡丹、huángjú花,那也是罕见的一样本事哩,是残女人的一样特异哩。虽然这个“脚穿瓶鞋”的孩娃脚有些大,他的小儿麻痹症的腿也比擀杖粗,只能穿罐头瓶般的大口瓶,可他穿着瓶子鞋敢在舞台上翻斤斗,身子落下来,那瓶子还在脚上没有碎,也还是能引了台下唏嘘的惊异和一片掌声呢。虽然这“脚穿瓶鞋”和“叶上刺绣”没有一团出演得好,可到末了,压轴戏的“九蝶儿”,却是出演一团搭打儿没有的戏,无法模仿的出演呢。

  九胞女,天下哪儿有一生九胎的人?生了九胎儿,又都全活着;虽都是儒妮子,可因了长不大的儒,那一生九胎就叫人信了呢。

  虽然九个姑女都是儒妮儿,可儒妮儿也还是人哩。是人谁见过有一胎生了九个的人?在出演“九蝶儿”前,那报幕的在台上说了许多动人的话,问台下有没有双胞胎,有了就请站起来,请到台上来,结果却是十场出演至多有一场两场会有双胞胎,会有做娘的领着她的双胞孩娃红着一脸的光色从台下站起来,到了台上了,这当儿,台下人就都一脸羡涎地望着那双胞胎的孩娃和母亲,报幕的却又朝着台下唤:“有没有三胞胎?”

  台下就一片四处扭动的目光了,以为果真会有三胞胎,结果却都有些失望了。

  又唤道:“有没有四胞胎?”

  还有人扭着脖子瞅,扭的人却是不多了。

  再唤道:“有没有五胞胎?”

  没人扭着去瞅了,也厌了报幕员的问话了。你厌了,她却还在唤:

  “有没有六胞胎?”

  “有没有七胞胎?”

  “有没有八胞胎?”

  到末了,她往死里扯着她的嗓子唤:

  “有没有九胞胎?!”

  这时候,九胞女就手拉手地从后台跑了出来了,像是城里哪一个幼儿园的班,一样儿的个,一样儿的胖瘦和身材,一样儿都是化完妆后娃娃红红的脸,都穿了只有十几岁的女娃们才穿的红布衫和绿绸灯笼裤,都在脑后扎了两个刷子辫。

  而顶为重要的,她们又都是侏儒儿,儒妮子。

  九个儒妮,像九只蛾蝶样齐齐的立在台子上,一下就把台下上千的观众惊着了。满剧院轰的一下安宁无声了,连台上的灯光照在台下谁的脸上,谁都听见那光照的声音了,像听见一道影儿从自己脸上掠过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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