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衷寒再几转念才想起那日居翼向窗外瞻望,发现李绶武在总部门外逡巡顾盼,状似十分神秘,才将之挟入质问。不料一进门,就让居翼瞅出了身份来历,还用老漕帮当年在远黛楼遭遇劫难且获救的一节掌故来考较了这年轻人一回。李绶武这么一说,贺衷寒便略见恍然了,道:“那日听居翼和你老弟说什么楼塌了,某人救出八八六十四位元老而不费一刀一枪,还说什么某人姓钱,是那钱静农的祖上——可是这既是前清时代老漕帮的家务事,又怎么同大元帅扯上牵连?又如何与戴笠有关联?”说着,他顺手将桌面上剩下的七八份文卷一一抓起,随目瞬过,见有请老头子裁示的、有向老头子报告的,有申请经费的、有建议人事的,有的随文附上了厚甸甸一份计划书、有的寥寥数语闲话家常……其间共同之处皆是批文:得jiāo付戴笠处分。
“请恕在下直言,”李绶武顺手将之前那几份包括发电厂调查报告、宿迁县东岳庙改建演讲厅征收案、云冈佛头盗斫处置说明以及由“佑洪”签呈的远黛楼请示等四份文卷收理在手中,整整齐齐摊平在几沿儿上,才接着说道:“贺先生要是肯耐下性子仔细玩味,便能寻摸出这些文卷之间牵丝攀藤的关系;也就知道大元帅为什么在军务、财务之上,犹且独重特务的发展;又为什么在这么些个同乡亲近之中唯唯对戴笠委以那么些jī零狗碎的任务——其宠眷之隆、信赖之深、倚仗之重,更不是旁人所可僭越的了。贺先生方才问在下,‘光读读资料就能革命、就算爱国了么?’请容在下这么说:若是读不透这些文卷里的机关,贺先生如何知晓大元帅治国平天下的心思?不知晓大元帅治国平天下的心思,又如何助之完成革命呢?”
贺衷寒听他字句铿锵、辞气慷慨,不觉又是一慑。然而心头之疑未去,仍不肯松口,遂道:“那么你说,这些文卷里的机关究竟为何?”
李绶武深吸一口长气,将之后的几份文卷也依着先前样儿收束齐整,重新排了个次序,再把面上一份置于几案的右上角,道:“大元帅于举贤用人方面,其实并无定见,要之以亲故戚友之忠诚可靠且谦退自持者为主。然而北伐军兴,huáng埔子弟中随大元帅亲征的嫡系gān部折损过半,大元帅时刻忧虑的便是他手边几无可遣之将,是以前番与老漕帮万砚方接谈之间,定了个网罗各地人才的方策——”
“不错的,”贺衷寒抢忙接道,“过去这一年多以来,大元帅常抱怨,他的好学生都战死了,尽留下来些不中用的。”
“可是贺先生别忘了,大元帅想要救亡图存,怎么旁人不去闻问,却往上海投帖请来了老漕帮新上任的老爷子万砚方呢?”
“这——”
李绶武知他答不出,自伸手去几案右上角的文卷封皮上敲了两下,道:“那是因为大元帅早就投拜在万砚方之父万子青门下成为弟子;此事极密,唯独这位戴先生知情。而在这份文件之中,留下了痕迹。此乃民国十六年五月间大元帅投帖之后三日,老漕帮许以每月两千万银元巨款助饷的一纸合约,只不过行文用的是隐语,表面上看不出来。”
贺衷寒急忙翻开那文卷,李绶武亦于此际探过那枚放大镜的象牙柄来,指着其中的一段文字,念道:“‘随月奉银若gān元端正请裁’,批示:‘专委戴笠规划’,贺先生不觉得此文拗口了些么?”
“这端正二字非寻常用语,不过凑合起上下文来看,大约就是恭敬客套的话,难道不是么?”
“贺先生不熟悉江湖事,自然如此解得,”李绶武道,“老漕帮从陆陈行中借来的切口,以‘常落几时麦重chūn伏求西’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之隐语;这‘若gān’的‘若’字即是‘落’字,也就是‘二’字。此外,‘牌gān元以朝’则为‘百千万亿兆’的隐语;所以‘gān元’即是‘千万’之意。‘端’字即是‘元’字,这里头的典故是从古语‘端贰’这个词上来的——”
“是是是,”贺衷寒抢道,“‘此少年落落,有端贰之才’;这话说的是人有尚书之才,可为宰辅。端贰者,数一数二也。那么,‘元’也是一,所以借‘端’成‘元’,‘端’即是‘元’、‘元’即是‘端’了。”
“不错。”李绶武微微颔首,道,“用隐语读来,这公文中的话就明白得很了,它说的正是‘随月奉银二千万元整请裁’。”
贺衷寒“啊——”了一声,底下的话尚未及出口,李绶武又将另外几份文卷一字摊平在几上,径自说下去:“发电厂这个案子则是大元帅结jiāo哥老会光棍的一套做法。明里是由省府接管发电事业,省府不能qiáng征民间事业,便狠狠付了一笔补贴,让大有利的洪老板有了资金,先行买进几家银行的股份,组成一个企业信用银行团。事隔两年之后,省府报请建杭江铁路,可是欠缺资金,怎么办呢?这就是暗里的勾当了——大元帅再jiāo付这位戴先生同洪老板周旋,用企信银团的名义又将发电厂收回去经营。此时洪老板的资金已非昔比,除了挣回从前的家业,还平白插手银行圈,成了金融巨子。”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贺衷寒道,“前两年是有个姓洪的银行家倏忽蹿起,是为上海bào发户的奇闻,可我听说此人去年在虹口出了场车祸,当场死了——”
“那是在贺先生没耐住性子看下去的一宗文卷里——”李绶武又指了指旁边一个封了口的纸袋,“那场车祸也是戴先生策划、执行的。”
“不是结jiāo光棍么,怎么会——”
“哥老会会首是世袭,jiāo上一个老的,直是jiāo上了他子孙和徒众。这老的倘若知道得太多,不如暗中假手除去,这——却不妨碍和小的再续世jiāo。”李绶武随即指一指旁边那署名“佑洪”签呈的文卷:“这‘佑洪’向例为哥老会会首的匿称。此人正是那洪老板的遗嗣,如今同大元帅也有十分密切的往来——他叫洪达展,字翼开,他日后若能谨守分际、知所进退,说不定还是一方人物,可与老漕帮的万砚方颉颃上下呢!”
“你这么一说,我反倒有些糊涂了。”贺衷寒盯着左一封、右一件的文卷,道,“东一个哥老会,西一个老漕帮,大元帅究竟是同哪一方jiāo好呢?”
“大元帅既然要在江湖道上涉足扎根,便不能只同一二势力往来;君不见武林之中自有盟主、至尊之号,欲意称孤道寡、统一寰区者以来,走的无不是结纳诸方之路,结果如何?从元至正年间第一个江湖领袖陆士杰以下,历明清两朝凡六百年之中,一共推举出二十八个共主,没有一个是凭武功艺业而雄霸海内的。这些人靠的就是jiāo际,就是应酬,就是资助往来——说穿了,就是钱财利益的流通。是以‘疏财仗义’、‘仗义疏财’四字所指的便是这个情状。”李绶武一面说,一面将桌上所有的文卷收拢了,整成一大落,抱在胸前,笑着说道:“往好处看,不以力服人,武林之中少折损几条性命,多凑合几笔生意——套个时髦的词儿,这是‘进步’了!往坏处看,习武之徒,不能以修习身步气力的功法参天悟人,沦丧本务,个个儿都学上了玩弄权谋的把戏,也诚然是可悲而无奈的事。不过话说回来,大元帅以大政治家、大军事家的身份插手江湖,手段自然非比寻常,而有戴先生这么一个能人居间运筹播算,更是合纵连横,无不称意的了。也正因为在贵处埋伏着这么些不可令外人知的档案,夹藏着这么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关,在下便不得不向贺先生进一言:那姓汪的、姓钱的两位青年的性命,还是保全下来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