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大春

  “是的是的!”汪勋如那一张老脸皮已变得煞白,几乎要白得过他那两只大门牙去。他抖着声说道,“经卷图上还说‘皮毛焦则津液去’,正是你说的‘津液已败’啊!”

  钱静农这时也黯然道:“‘烟’字的第一笔是火字的一点,火字若是应在这‘阳气亢极’之语上,正合乎‘一yīn将至’且‘木性至此而力屈’的话;杜门阳木,落得个力屈而死,倪文公当年守节不降,恐怕也有力屈之憾。”

  “静农应该知道那倪元璐另外还有一首重九病愈七律帖,中间少了一个字。”赵太初话锋一转,手却仍指着万老的那幅画。

  “你说的可是‘世事悲欢无过吾’那一帖?”

  “正是。”赵太初答道,“此帖第三句上写漏一个‘地’字,倪氏将之补写在全帖之末。不过,那可不是无心之失。原句是‘老夫自避一头地’,顺诗读来,成了‘老夫自避一头’。此中大有深意。”

  “我明白了。”钱静农道,“倪元璐借这手误,藏了一个‘避之无地’的暗语。太初果然独具法眼,能窥见古人的微言大义——只不过,这一帖和万老这幅画又有什么关系呢?”

  赵太初忽然瞥一眼李绶武,又将目光移回纸面,道:“从奇门遁甲的古谣来看,万老这画中之竹,不只方才说的那一个和泪而出的墨点有解,可以说通盘皆应在杜门的歌谣之上。歌词是这样的:‘杜门四四星凶恶/木星时方寅卯泊/闭关绝水事封尘/jian炽邪昌未可托/孤身六散隐名姓/远祸疏人莫言说/官刑威迫无地避/密藏可待己卯约。’这词是古词,但是千百年来传抄之讹、诠解之误在所难免,是以言虽似古而意实鄙陋。我们观天知人这一行里,自凡有点修为,便不至于拘泥于这谣词的文义。可是万老的画中之竹,笔笔枝藏叶掩,无一株不匿于另一株之旁,无一节不避于另一节之侧。诸位不要忘了:这奇门遁甲之中,杜门主的就是一个藏字,是以有‘除逃灾避祸、诸事皆凶’的道理。”

  “你的意思是,万老有大祸将要临头,非避不可?”汪勋如道。

  “就怕是静农说的,‘避之无地’啊!”赵太初又叹了一口气,道,“此外,原先我读这杜门的歌词,总觉得第五句的‘孤身六散隐名姓’和第八句‘密藏可待己卯约’简直不可解,其中必有错讹。待今夜合以天象,却不能不信:起码这第五句形容得倒真是准确无匹啊!”

  “那么什么叫‘密藏可待己卯约’呢?”孙孝胥头一偏,脸色又涨红起来。

  “今年乙巳,己卯是三十四年之后,那是一九九九年间的事了。咱们兄弟若非作古,也是九旬上下的老朽啦!”魏三爷苦笑着,转脸又觑了觑万老爷子,道,“万老也是一百零八岁的人瑞了。”

  这时万老爷子忽然昂声大笑起来,道:“歌词明明说的是‘六散’,我恐怕来不及同你们一道等待那‘己卯之约’了罢!”

  “万老大知闲闲。不泥于俗,已经是解生脱死、游于尘垢之外的人物。”赵太初神色悄然,连语声都有些哽咽了。他勉力挺胸振脊,打起jīng神,举杯先朝孙孝胥一示意,道,“先前尚未观画之时,孝胥与我相视一笑,我明白其中深意,只可惜各位老兄弟不知就里。这一笑,今夜若不言明,咱们七人恐怕要终生抱憾。”

  “那是因为乍见万老画了一园竹子——”孙孝胥说到一半,凝重的面色之下忽地浮起一抹笑意,“让我想起今日与太初同车来赴会时,我们聊起近年来有一帮浮làng子弟,组织了一个青痞帮会,号称‘竹联’,太初便与我说,不过是孩童们械斗为戏,居然敢聚众结盟,称帮道会,乃至糟蹋了竹之为德,有君子之风。不意万老一出手,果然是一丛风中劲竹,且其中还有如许奥妙的机关——”

  赵太初抬手止住孙孝胥,接着说下去:“我要说的是这孩童嬉戏之事,日后恐将酿致极大的恩怨,牵连很广、情仇亦深,于万老手创的一番事业,乃至我等兄弟也有颇为尴尬的gān系。”

  “不过是一班huáng口小儿——”魏三爷大惑不解地问道,“与万老和你我兄弟能有什么牵涉呢?”

  “三爷千万别忘了。”赵太初起身伸臂,一把抓起酒壶,一一为诸人注满杯盏,缓声说道:“回首前尘,你我也曾经是huáng口小儿,昔时情景,犹如昨日呢。”说到这里,赵太初又对万老爷子一举杯,道,“至于万老,是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了——”

  “你这话的后半截我听说过,是‘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这是《庄子》里的‘齐物论’。说得客气一点,我恰是瞿鹊子所说的‘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可是说得坦率些,我可不就是大祸临头、死之将至,却仍麻木不知么?”万老爷子一面说着,一面举酒而饮,再道,“其实太初所说的劫数,的确就近在眼前,我——知之甚详而不忍为诸君历述个中究竟。孰料天机人事居然偶摄于图中,成了画谜。倘若我就这么为诸君解说了这谜,怕不又要增添多少是非恩怨了!更何况太初拿‘齐物论’之语谬奖老夫呢?我看——关乎这劫数之事,就此打住不谈了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可憾那一个杜门的‘藏’字诀,说的竟是什么隐姓埋名、疏人远祸的门道。如此一来,我个人死生事小,株连诸君六人过不得闲散的日子,倒使桑榆晚景少不了奔波流离,却是万某的罪过了。我这里自罚一盏,先告个罪罢!”

  赵太初闻言至此,再也忍禁不住,突然放声长啸,一啸不止。这啸声如歌如泣,其音绵密悠长,翱翔而上,有绝云气、负青天,以游浩渺无穷之概;恍若这荷塘波光间竟有人chuī着一支似箫非箫、似笛非笛的乐器,又如千万缕针发般细的风,或轻或重、忽高忽低地窜入无以数计的竹叶、竹枝之间。众人侧耳倾听了一阵,刚刚听出那曲调的来历,忽然间啸声之中又窜入了一阵怪声,渐bī渐近,似是警笛之鸣。

  赵太初的啸声被那警笛一扰,非但不肯示弱,反而拔了个高,令众人如登险峰之后乍见一阵岚气,在霎时间蒸腾而起,扑九霄而入云汉,破虹霓而贯日星。此音一出,远处那警笛竟哔哔剥剥好似裂竹爆仗一般的破了、断了、再也发不出响声来了。啸声亦随之渐柔渐止。

  “这——是《孤竹咏》!”李绶武失声叫道,“太初!这啸曲犹古于《广陵散》、《兰台操》、《夷齐引》与《绛云令》,号称乐中之隐。你,你是如何得知此曲的?”

  赵太初啸罢,意味深长地凝视着问话的李绶武,道:“不是这一曲《孤竹咏》,我还引不出绶武的高言妙论呢!”说时眼眶一红,竟扑簌簌落下泪来。好半天,他才深吸了一口气,止住哽噎,道:“你我兄弟七人之中,除了万老之外,就以绶武的韬略最高、学养最厚、识见最jīng,即使是拳脚兵刃上的伎俩,也不在孝胥之下;观天知人的方术,更叫我这摆卦摊的郎中汗颜。今夜我们这一会,想来应该就是永诀了,试问:阁下仍旧大隐不言、大音希声,连句知心告别的话都没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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