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万籁俱寂,众人都将目光注于李绶武那张阡陌纵横、皱绞如织的麻子脸上,连李绶武身后三步开外的警卫,以及亭前丈许远处的四个不速之客都屏息静待,仿佛生怕发出些许声响,惊动了这位外号人称哑巢父的大老。
李绶武不慌不忙地将放大镜收入怀中,又仔仔细细将手上那一层极薄的画纸连着对折了七次,折成一块钞票大小的纸方,也收进口袋里,这才向众人拱手揖了一圈,道:“万老刚才示意,画中究竟不必再议,我也只好谨遵所嘱;此谜若要得一悬解,亦恐在十数年,甚至数十年之后。至于太初所说的么——唉!我非草木,怎么会不懂你老弟适才屡屡冲我抛眼风儿的意思呢?要我出头说几句,也非不可,只不过我担心的,却正是借你老弟‘杜’字门中的两句诗可以解释:它在‘清秋燕子’与‘同学少年’之间啊!”
这一席话夹七缠八,说得外人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可是六位老者一转念便懂了。
原来赵太初以遁甲盘解画,看出八门之中的杜门凶兆,而李绶武却借了这个“杜”字,用以she“杜诗”,自然也就是杜甫的诗了。杜甫《秋兴八首》第三是这么写的:“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是以这“清秋燕子”和“同学少年”之间,所指的便是“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两句,这两句分别说的是汉元帝时匡衡数度上疏陈事遭贬迁,以及汉成帝时刘向上疏搭救房而遭斥的典故;然而这只是老杜原诗用事的意旨,在李绶武言下,抗疏遭谤而不为“上意”所喜只是表面的意思,其实这话在另外一层上说的是匡衡凿壁引光的寻常典故。为什么要引这么一个通俗的轶闻来道出李绶武不肯表白的担忧呢?众人此时已然了悟:那是“隔墙有耳”的意思——换言之,李绶武信不过身后那名警卫,更不消说后来不请自到的四个人物了。
可是,李绶武借老杜诗句传递消息,于六位老者却能沟通无碍,这正是他用心良苦之所在。于是当即又朗声说道:“我眼力极坏,几乎已经是个睁眼瞎子了,若qiáng要我说看出来些什么——恕我直言,这么粗枝大叶的一幅画,倒让我想起当年要去成都草堂村,在第四节车厢里遇见严老五的情景来。那天严老五就捧着一盆竹子,一数就四根。”
说到这里,李绶武忽然打住,不再说下去了。众人顿时明白,他这还是在借杜诗打哑谜。想这李绶武活了大半辈子,从未入川,哪里去过什么成都草堂村呢?他说的,分明是老杜《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里的诗句。所谓“严老五”更无此人,所指即是唐肃宗宝应二年受封为郑国公的严武。因为这一部诗作共有五首,那么第四节车厢所暗示的应须是其中的第四首。接下来,盆中种了四根竹子,明白说的是该诗的第四句——非常骇人的一句:“恶竹应须斩万竿。”万老爷子心念电转,情知李绶武说的这“万竿”之“万”正是自己的姓氏;质言之,他是在暗示自己:大祸之所以临头,必是由于他自己“家门”里的帮众出了叛逆,以致变生肘腋,乃有“恶竹”一词。这时,不仅万老爷子会了意,其余五老也揣摩出李绶武话中有话了——看他侃侃而谈、状似闲雅,其实语锋已直指杀机;而且这杀机可能就在咫尺之内。万老爷子却沉得住气,道:“我也有十五年没见着严老五了,其间神州陆沉、国府易帜,不论那盆景落于何人之手,总希望能栽入上,所谓‘但令无翦伐/会见拂云长’啊!”
万老爷子末了所引的这两句居然又是老杜的诗,且同样是杜甫写给严武的。原题为《严郑公宅同咏竹得香字》。写这两句诗时的杜甫与写先前那五首时的杜甫心境大不相同,非但没有“恶竹应须斩万竿”那样的愤懑,反而尽是同情、喜悦与宽慈悲悯,每一句都是对竹之为物的怜赏:“绿竹含半箨/新梢才出墙/色侵书帙晚/yīn过酒樽凉/雨洗娟娟净/风chuī细细香/但令无翦伐/会见拂云长”。——如此说来,万老爷子言下之意,乃是连可能导致杀身巨祸的叛帮罪首也不愿施以“翦伐”之责了。
“我懂了!”李绶武沉声道,“万老确实是‘游乎四海之外’、‘生死无变于己’的怀抱。李绶武言尽于此,已然造了口业。就此告罪别过了罢!”说时长揖及地,不待众人拦阻,掉转身躯,便从那警卫旁边一闪而逝。
此时坐在万老爷子右首的魏三爷急忙喊道:“绶武!又是你先行离席,欠罚一杯——”
话音未落,只听得阒黑的夜色之中传来李绶武的吟咏之声:“九载一相逢/百年能几何/复为万里别/送子山之阿/白鹤久同林/潜鱼本同河/未知栖息期/衰老qiáng高歌/歌罢两凄恻/六龙忽蹉跎……”
这又是一首老杜的《送唐十五诫因寄礼部贾侍郎》。然而诗中字句,无不点出了此时此地诀别的处境和心情。众人听了,益发悄然起来,独那赵太初忽一抖擞jīng神,道:“好个‘六龙忽蹉跎’!我又明白了一些。万老!今夜无论生出什么事端,都有破解之道了。”说时,他再看一眼手中之画和顶上之天,笑了:“不过!请恕我不能再多说了。”
接着,钱静农双眉乍展,浑似忽有所悟,也道:“不可说!不可说!”一面说,一面将画纸对折再对折,一共折了七道,同时起身,冲赵太初使个眼色,道:“你既与孝胥同来,是要与他同去呢?还是——”
不待赵太初答话,孙孝胥也照样将画折成纸方,道:“说散便散,哪里有什么同来同去之理?”
便在这一刹那间,分坐在钱静农左右的魏三爷和汪勋如也折了画纸,争先起身,异口同声道:“散了散了。”
这等情景看在那警卫与亭外四人眼里,如坠五里雾,简直不明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倒是万老爷子文风不动,顺手拾两粒花生米,放在嘴里嚼了起来,且前言不搭后语地喃喃自道着:“若有豆腐gān同吃,该当吃出火腿味才是。”
据说,这两句话典出当年金圣叹罹祸临刑之时的绝命语。金氏故意作家常语以示无畏不惧、视死如归的潇洒。如今万老爷子这样说来,六老焉有不凄不恻之理?可是先前哑巢父李绶武授意甚明:万老身边必有尴尬人;换言之,即此永诀的一刻,亦须避人耳目,免遭牵连。而且这免遭牵连,更非贪生怕死之图,却是隐忍一时,运筹千秋的打算——因为不只赵太初看出来,其余各人也在学着李绶武那样将画纸对折七次的时候发现:对折之后,从纸背面看去,万老爷子先前揭画之际在各层纸上所落下的泪斑,正如那六颗自西北而来的彗星,分别印在六处“↑”字形的竹叶前方,恰使泪斑与竹叶呈一流星拖尾的图形,朝六个不同的方向一闪而逝。也偏在这一霎时,薄薄一层纸膜上的泪渍完全gān涸,浑如方才穹苍中转瞬不见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