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里,洪达展之名不只出现在“书画门”之部,也出现在“统领门”之部。所谓“统领门”,顾名思义,即是洪门这个帮会系统中领导阶层的一个专章。无论我们泛称为天地会也好、洪门也好,甚至随俗而讹呼曰“红帮”也好,由于这个系统的组织过于芜杂、结纳过于粗率,自凡是每三五人共有一个抄录了些口诀、手势、仪节之类图文的“海底”,便可自组一会。于是什么小刀会、铁尺会、边钱会、红枪会、斧头会……各种名目的会党都出现了,人人自称洪英、号曰光棍,祖奉万云龙大哥,不争地盘户税的时节皆是天地会兄弟,一旦争起来,各械斗团体之间直似一把散沙。是以《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之中的“统领门”十分热闹,寓目之下,仿佛每个有姓有名的人物都是一会之首——倘若我记得不错的话,在同治、光绪两朝之间,安徽盱眙地方就有一个钢鞭会的会首叫“张大chūn”的。至于这洪达展,字翼开,杭州人,祖上是哥老会的首领,由于四处传播“海底”秘本,宣扬“南会北教”结盟有功,其会首身份成了世袭。传到洪达展的父亲那一代又跻身油电业,经营发电厂致富……
想到这一节上,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忽然回忆起不知多少年以前在三民书局二楼,以那种“接驳式阅读”的方法读书的某一刻——当时我在这本近千页的书里不断地瞥见“哥老会洪达展”、“哥老会洪达展”这个名字,却怎么也串不成洪达展这个人物的整体印象,恐怕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疑惑或困扰,才促使我在未终卷之前转而去翻阅了另一本《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的。
这是一个极其微妙而有趣的体验,使我几乎忘了家父要我辨认“白邪谱”最后的那几个名字的事,反而分心想着:人的记忆多么奇妙?我以为不可能记得的,或者我不认为值得去记的涓涓滴滴会在你全然来不及提防的一刻重新回来,深深地撞击你一下,且狠狠地gān扰你正在关心、正在思索或正在着迷的生活。我暂时抛下了洪达展这个名字,俯身从书袋里翻拣出《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和《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这两本书,漫无头绪、也漫无目的地翻起来。似乎——是的,似乎我真正想要翻拣的并非书页,而是另一个失落了的记忆的片段。几乎也就在此同时,之前曾经来gān扰过我一回的两张脸孔又浮现了——紫色同字脸说的是:“可惜你读了那么些书,都读了个七零八碎儿。”呼呼怪笑的圆脸说的是:“有朝一日人家把这些零碎儿掺合起来,汇入一鼎而烹之——”没等脑海中这人说完,我大叫一声:“我想起来了!”说时浑身上下哆嗦得更厉害了。
那是曾经出现在我硕士论文口试会场上的两张脸。一九八三年六月十四号上午九点钟。
那天清晨不过四点钟左右的辰光,小五忽然来到美满新城一巷七号,身上穿的居然还是头一年冬天里她送我到龙潭来的那一天穿过的枣泥色长裙,两只辫子像是又长长了,打结之处也仍旧绑着和长裙同色的缎带。我说我见过这条裙子,她说你当然见过,我一年到头不过就那么几条裙子。我说又不是周末,你来做什么。她说来接一个糊涂大少爷进京去赶考。我想了老半天才想起这天要口试,对于考试,我心里其实没抱半点希望,忘了日子脸上仍觉得挂不住,于是都倔到嘴边来了:“现在才几点钟?”
“要不是前半夜忙耽搁了,我两点多就来了呢。”小五一面往屋里闯,一面喊着,“小六,都收拾好了没有?”
孙小六应了声,也没说好不好,支吾了片刻,才皱眉苦脸道:“徐三哥给的那小册子不见了。”
一听这话,小五的脸色也变了,上牙咬起下嘴唇儿,两丸亮晶晶的眼珠子转转东又转转西,仿佛走失了魂魄,却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找去。
我当然知道那是本什么东西。它看起来像是那种袖珍版的圣经,三边开口的地方染着红颜料,封面黑皮jīng装。徐老三在村办公室把它jiāo代给我的时候还说过:“你很快就用得上了。”
事实上我的确如徐老三所言,很快就用上那小册子了——只不过用法决非徐老三的本意——在写我那本硕士论文《西汉文学环境》的时候,由于(我曾经招认过)参考书籍过于匮乏,不得不信手胡编,有时灵感枯竭,一连几个小时呆坐下来,也想不出一本古籍或一个古人的名字。有那么一天,我随手翻拣徐老三给收拾的那个藏青色包裹,从一条类似工具腰包的帆布囊底下找着了这黑皮小册子。
那果然是一本十分合用的东西——小册子的每一页都分成上下两栏。一般说来,上栏都比较简略,只注记了些公司行号的名称、地址以及类似负责人的姓名;下栏便复杂多了,通常写着另一个公司行号或单位机构的名称,以及另外一大串人物的姓名,乃至于外号和生平简历,以及三言两语的记事或某些不寻常的商品内容。比方说有一页是这样写的:〖(上栏)通和汽车音响百货jīng品中心/台北县新庄市中正路四八六之一号/简瑞河(下栏)九鑫赌具供应站/台北县新庄市中正路四八六之二号/简阿猴,松联帮北县一级代表。船骰、折视麻将(附透色镜)、电子侦测及反侦测仪、点式弹跳台布(另备遥控装置)、定时易色扑克(限JQK三种)。〗这是比较容易辨识的一页,稍微细心思索一下便知道,简瑞河和简阿猴也许是同一家的人,或者就是同一个人。汽车音响百货jīng品中心是一门生意——也可以说是另一门生意的“招牌”;而所谓“另一门生意”,在这里就是贩售作假赌具给特定对象的行当,且应该与所谓的“松联帮”有些关联。日后我才知道,徐老三借给我这本黑皮小册子其实是有用意的——他怕我踩错了堂口,在原本已经是一笔混账的人生道路上又误入什么陷阱。
可是我却让这本小册子发挥了另一种伟大的作用——它变成我硕士论文的索引簿;每当我想不起一个人名、一个书名、一个地名……总之是闹名字荒的时候,这本黑皮小册子便成了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圣经。
举例来说,有一页是这样写的:
〖(上栏)亲慈妇幼卫生用品专门店/台北市古亭区同安街四十二号/梁城阳、王台生。
(下栏)哥老会台北南区第二分会。入门诀:“要把台北南区分给老弟管理,请问怎么做?”答称:“看着办。”入门再问:“谁看着办?”再答:“哥子亲自看。”入门再问:“各位老弟又如何?”再答:“翻开国语辞典,分座次。”入门最后需说:“老弟毕业之后再来封爵位。”〗这一页稍稍复杂了些——却难不倒我。它的意思是,在台北市同安街四十二号挂牌经营妇幼卫生用品店的梁城阳和王台生其实是哥老会台北南区第二分会的负责人。如果不属哥老会成员,而临时有事要请该分会的光棍帮忙,就得在一进店门之后找着梁、王二人,依照入门诀问话。问一句,人自会答一句,总共三问三答,倘若字句皆无舛误,入门求助的最后还要补上一句:“老弟毕业之后再来封爵位。”如此一来,梁、王二人便明白,来者虽不在帮,却是道上混事的朋友,且有急难相求,应该立刻提供协助。这种盘查检核的应对言语显然是从老帮老会那些个繁琐异常的“海底”中所载录的“切口”——也就是黑话——简化而来,一旦深入玩究,其实并无神秘奥妙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