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对于困在美满新城无书可读、无文可引的我来说,这小册子上的任何一个字都像是天赐的奇迹,闪烁着熠耀夺目的光芒。我利用这一页所提供的字句写下了论文第二章的一个片段。这一段原本是要证明,汉武帝将整个汉帝国中央集权的政体巩固起来,形成统一专制之局。然而苦于没有《史记》、《汉书》可资援用,只好自己捏造了下面这样一段——它其实就是从刚才所说的徐老三那本小册子上所登录的文字延展拉长、扭曲捣烂而来:〖到了武帝元朔二年(西元前一二七年)chūn正月,此一集权化运动达到了新的临界点。武帝下诏:“梁王、城阳王亲慈同生,愿以邑分弟,其许之。诸侯王请与子弟邑者,朕将亲览,使有列位焉。”班固于本纪中遂判云:“于是藩国始分,而子弟毕侯矣。”〗天晓得,在把“翻开国语辞典,分座次”和“老弟毕业之后再来封爵位”两句改成“于是藩国始分,而子弟毕侯矣”,并将之窜入班固所写的《汉书》的时候,我是多么多么地兴奋和骄傲。
怀抱着同样的兴奋和骄傲之情,我拉开那个旧梳妆台的抽屉,拎起徐老三jiāo代的那本圣经,往小五姊弟俩脸前晃了晃:“找这个么?gān吗?你们也要写论文吗?”
在这几句话脱口而出之际,我并没有仔细评量,话里是不是饱含着轻蔑不屑的意思——我并没有那样的意思,可是话里却仿佛有的。孙小六垂下了眼皮,小五则把下嘴唇儿咬得更紧了。她接过小册子去,低声像是跟整幢空屋子说了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在接下来的五个小时里,我才大约算是明白了那本黑皮小册子真正的用途。小五捧着它,翻到最后一页。这一页的文字也是手写的,却像铅印字一般工整,写的是台湾省各县市治地的名称,而在右边另外注明不同的号码。台北市是“1”,台北县是“124”,桃园县是“201”,新竹县是“279”……以此类推,照着地图上的台湾省各县逆时针绕一大圈,回到了基隆市,号码则增加到“1581”。小五没等我在一旁偷眼看明白,径自翻到了注明“201”的一页。这页又是一张用蝇头小楷工笔填写得十分整齐的表格,看来像是依照乡镇区域排列,旁注的号码则分别是“202”、“208”、“219”……直到“274”——大溪镇就在“274”上,小五很快地顺页翻了去,前后搜寻半天,像是把“274”到“278”的五页都背下来那样的熟法儿,却仍拿不定主意的模样儿,嗫着声道:“怎么是个简本?唉!徐老三也真是的!”
“简本是什么?”我指指那小册子,凑近了些。
半像是赌着气,小五瞪了我一眼,道:“跟写论文没关系的,少爷。”接着,她在标号“277”的一页上打了个折角,合起小册子,道声:“先走再说。”便拎起孙小六先前整好了的那个藏青包裹,扭头朝外奔出去。
彼时曙色未开,天地间仍旧一片阒暗。我跟在小五身后,任由孙小六只手按住背脊,一发朝我全然认不得的路途窜跑——那速度,一如半年多以前被孙小六吸着跑向青年公园的那回一样——我明明白白知道,自己的两只脚根本沾不上地,不过是在半空之中前后晃dàng着一般假装跑着,可这么假跑了几分钟之后仍忍不住累得慌,胸口一阵一阵地酸疼,仿佛吸进肺叶里的空气全长着细刺,一抽又一抽地烧灼着腔膛里的脏器。就在我快要撑持不住的时刻,前头的小五忽然停了下来,弯身朝路边的一排草丛深处寻看了几眼,觑个准头,探手一抓,连根拔起一团芒草,另只手往草根处的土块儿上轻轻一弹,那土块儿登时碎成像痱子粉一般小的颗粒,纷纷散了——也就在同一瞬间,一颗深灰色,约有jī蛋huáng一般大小的石头从草层和土粉间落进小五的手掌心里。小五摊开掌子,把那石头往我和孙小六的眼前一亮——果真是一亮——我多看了两眼才发现:那石头不只是灰的,在将明不明的天光底下,居然还显出了带黑夹蓝、甚至泛着些许墨绿的色泽。
“这叫黑蛋白石,待会儿天亮了,你从不同的角度看,一点一点转着看,就看出来了,它会发出不一样的光。别的宝石就没有这种好处。”小五一面说着、一面使劲儿把只手往太阳尚未升起的东方伸去,继续说道:“算我们运气不错,是颗原石。遇上了识货的,可以卖个好价钱。”
“你怎么知道草丛里有这种宝贝?”我一把攫过那颗黑蛋白石来,学她一样迎向东方转着看,果不其然看出一片又一片、一抹又一抹,犹似走马灯一般层出不穷的颜色。而那颜色并不是固定的,随着我手指的转动,也随着一秒一秒移升而起的微弱晨曦,它绽放出无一霎相同的色彩。
“当然是草啊。无论是什么草,自凡它的根抓上了这种黑蛋白石,草叶就会现夜光,美极了。要不是咱们有急用,我还真舍不得拔它呢。”
那颗黑蛋白石真正的价值究竟若gān?我始终没搞清楚。我只知道那天天刚大亮,我们已经置身于大溪镇的一爿店铺门前。表面上,那是一家当铺,可另一方面,它又是桃竹苗三县非客籍人物的销赃重镇,负责人叫林玉郎——这些,当然都记在徐老三的黑皮小册子里,也就是小五打了折角的标号“277”页上。
林玉郎人不如其名,是个豁了两颗门牙,还长着一脸脂肪瘤的中年人。他把那颗黑蛋白石迎光左右看了半天,似不放心,戴上一枚独眼放大镜,又觑了个仔细,才慢条斯理抬起头,咧开豁牙嘴,笑道:“太轻。”
“它本来就不该是重的。”小五皱起眉,捂住鼻子,道,“你不要就还给我。”
林玉郎却把石头抓紧了些,扭头冲我道:“少年仔,你讲多少?”
“她说多少就多少。”我翘起大拇指朝小五比了比。
林玉郎显然看出了我是外行,查脯查某叽哩哇啦了一大套,意思大约是用“男人不要让女人拿主意”之类的话挤兑我,可他不知道,这种长威风、添志气的言语对我一向不起作用,且我压根儿不知道小五要卖这石头gān什么,自然也就不在乎成jiāo与否。孰料一阵唣之下,这林玉郎开抽屉把石头收了起来,两手却凌空朝外挥甩,犹如赶苍蝇的一般。不消说,咱们这是落了陷,叫这臭嘴恶气的家伙给坑了。林玉郎也许当真看出那黑蛋白石的价值不菲,且决非吾等卤肉脚之人所配坐拥;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约莫就是这个道理。或许他也曾揣测过,天才亮就撞进来这么三口子眼生面涩的尴尬人,说不定是夜来刚得手的一窝小蟊贼,为什么不给他们来个黑吃黑呢?
无论林玉郎打的什么主意,总之他在几秒钟之内便后悔了——但见孙小六伸起一根直愣愣的手指头,往柜边一根六寸来宽的顶梁红木柱子上戳去,看他戳得不花气力,犹似戳进一块海绵蛋糕里一样,而食指齐根没入,连一粒粉层也没惊动。孙小六指起指落,转瞬之间在那根红木柱子上留下六个圆dòngdò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