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咸丰八九年间派赴江宁任事的总督何桂清不意如何得了个怪病——每顿饭可吃斗米,却日渐消瘦,形如骨立。一般医者皆诊之为“消疾”,也就是糖尿病。这消疾是慢性病,须假以时日,徐而图之。可何桂清是个急性子,声言若不在半月内把他治好,便将医者下狱治罪。这样一来,江宁以迄苏杭一带名医都扃门闭户,藏匿不出。谁敢拼一个身陷囹圄的下场、还砸了自己的招牌呢?偏偏这时节从洛阳来了个汪家医的传人,单名一个馥字,号荔园先生。他也是自叶桂以来第一个敢以天医星三字自况的狂士。人已经是五十开外,但是唇红齿白,若妇人好女,望之不过二十许人。他可是自己登门求见总督来的。
汪馥一见着何桂清的面,二话不说,即自袖筒中取出个镶金珐琅瓷制成有如鼻烟壶似的小瓶儿来,又从腰间衣带前端扯下一截丝绳,当场打了个结子,前尖后团,两侧下方左右还各有一个鼓凸凸的物事,看起来就好似一只趴伏着的蟾蜍,只这蟾蜍的吻尖仍牵着三尺多长的一截丝绳。这么一出手,只在几个吐息之间。何桂清尚不知究竟,却听汪馥急声道:“眼下是巳时三刻,若不在一个时辰之内将这蠢物降住,制军恐怕还要再受十天半个月的折腾。来,请制军下座,且摒去闲杂人等。”
何桂清自恃粗豪壮勇,哪里会在乎一个医道摆布,心下还颇以关云长刮骨疗毒之际仍能与人对弈这样的典型风范自诩。于是一挥手,将厅堂上的排场都撤了。自对汪馥昂声训道:“你手里捏着拿着的可是本帅,不是旁人,小心伺候了。”说着下座趋前,仍一副威武神气。汪馥却请他盘膝坐下,再仰脸朝天,状极不雅。何桂清无可奈何,只得照做。但看那汪馥一手持起丝绳的一端,一手将小瓶儿里的粉末撒在蟾蜍结上,同时喊了声:“请制军张嘴!”何桂清闻言不疑有他,才把嘴张开寸许,汪馥已将那蟾蜍结投入他嘴中。何桂清只觉一阵沁凉舒慡,不经心往下吞咽了一口吐沫。那边汪馥道声:“着!”登时掌心顺丝绳递出一股绵绵软软的内力,又将蟾蜍结推下尺许有余。何桂清自患病以来,从未感觉到如此心宽意弛、腑脏轻活,当然为之一乐,正想叫声好,耳边却听汪馥道:“请制军闭目凝神,念兹在兹的只是方才这只小蟾蜍——无论有什么动静,都请制军不要睁眼。”何桂清口中唔唔称是,依言观想起那蟾蜍来。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忽然腹中一阵骚动,如百尺波澜、峰峰推挤,又似千鼓膨亨,橐橐争鸣。何桂清腹中那蟾蜍结却有如活过身来、左闪右跳,在胃囊里扑纵腾挪得好不欢快。接着,底下的肠子便似叫人用极大的劲力自两端向外一扯,何桂清再也忍它不住,“哇”的声狂叫出口,同时睁开了不该睁开的眼睛——这一看,看坏了——却见他嘴里跳出一个约莫有饭勺般大小的蛇头来,底下连着条赤不赤、黑不黑,浑然裹着亮油腻血的一条蛇身。何桂清连一声也没再哼出,当场晕死过去。
待他悠悠醒转来时,魂魄还在爪哇国,底下却拉了一裤子稀屎,而汪馥则气定神闲地盘膝坐在他的身侧,左袖筒外缠着那条蛇——显见已然死了。
但是于何桂清而言,那一刻的感恩之心却远不及羞rǔ之念来得既qiáng且炽。试想,堂堂一位总督被自己吐出来的一条怪蛇吓得屎尿齐流,这要是张扬出去,制军大帅的尊严威仪该如何收拾?汪馥却见不及此,犹沾沾自喜地述说这蛇的来历:“想来制军大约是生饮了山泉之水,容这蠢物入腹,幸得敝门这小小的红丝蟾蜍引蛇出dòng;否则吃喝下肚的粒米滴油都耗在它的身上,制军纵使神武盖世,怕也活不过今年中秋的。”
何桂清果然没让汪馥活过当年中秋。他设了个局,让汪馥给一个书吏治病,又暗中鸩杀那书吏,遂给汪馥问了个庸医杀人之罪,流刑千里。然后,再遣几名亲信将那狂傲不驯的汪馥棒杀于途中。
何桂清本人的下场也不怎么样。太平天国坐大,由何氏力保而自湖南布政使升任江苏巡抚的徐有任勇于任事,但是军政上却处处为何氏掣肘,空顶一个巡抚之名,却几无用兵执政的实权。未几,何桂清与太平军对峙,常州失陷,徐有任力战殉节,留了一封弹劾何桂清专擅妄为的遗疏。朝廷震怒,果尔将何桂清正法。
可怜的是汪家医及汪馥之身而几不能传,他的几个儿子都只从父亲那里学到三两分能耐,尽管拼凑参合,始终不能重振汪家医的声势。可是嗣后之传此术者,为了不忘家道倏忽中落、学术横遭斩绝的冤屈和仇怨,因此每于悬壶之地,便在门榜之上系蟾蜍结一枚,以示纪念惕厉。有一个讹传是这样的:之所以系蟾蜍结于门楣,乃取“缠绵病榻者必药到而病除”的嵌字格,这完全是望文生义之说,并无一点根据。
而蟾蜍结还有另外一个讲究:由于汪氏门中的医者一向喜欢“访诊”,意思是出外旅行,随缘看诊。这个习惯其实可以说从吕四娘、汪硕民伊始,从未中辍。是以上门来求诊者常须视此结所放置或悬吊的方位和方式来侦知医者的下处,以便有急症求告时不致失了联系。汪勋如在他的书中曾详记其法:“蟾蜍结的口吻所向,即是医者访诊的方位。结上悬绳若gān即是里程之数,一里一小结、两里两小结,十里一大结。基本上不会超过五十里。”
万得福追随万老爷子恁久,与汪勋如这位堪称痴扁鹊的神医相jiāo也几达二十余年,自然清楚他祖上这招牌的典故和用意,于是凑近前去冲那蟾蜍结仔细一打量——蟾蜍口吻朝下,悬绳之上却连一个结也没有。万得福不由得心一凉,顺着蟾蜍口吻所指,朝自己鞋尖一低头,却赫然发现地面的水泥裂缝之中端端正正插着一支他自己百宝囊中的暗器——袖箭——由于箭没及羽,地面上只露出有如jī毛雉翎一般的羽芒,可见入地深达四寸。从这一点上看,没有孙孝胥那等深湛的内力恐怕还很难臻乎此境。可为什么要将他的袖箭插在如此隐秘的地缝里呢?万得福一面想着、一面蹲下身,探出食、中二指,从袖箭插下的所在向外猛力一拔,差一点跌了个踉跄。当下不觉大疑,暗忖:把我的袖箭埋进地里,外表分寸不露,若是为了不叫外人察知,还则罢了,可是插得这般深,难道是要考较我的内力么?想到这里,万得福不觉生出个一决雌雄的争胜之念,随即运上十足指劲,退步跨了个铁马沉桥,将两指牢牢吸住地缝中袖箭的箭身,再拼力一拔,不意随那箭身一齐给他拔开的却是一方两尺见方的水泥板,其下是六七个土方台阶,再远就阒暗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不待说,孙孝胥把他这支袖箭当成了隐藏式的门闩,而门开处则不是一处密室,便是一条地道。万得福还在寻思该不该下去,若要下去又该如何掌光点火之际,忽然看见第二个土阶上正放着自己百宝囊中的打火石和火折子。万得福这一下略略恍然了,这六个老鬼物果然不只是同他作耍,而是一点一滴、一枝一节地出了几道难题,这几道难题只他不会轻易放过,也只他能发现玄机——换言之,六老既然布设迷津至此,也就不该再继续难为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