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火折点亮,四壁通明,万得福一个“张旭飞檐”蹿下土阶,才猛地发觉:底下不过是个七尺见方的空dòng,上下六边除了来路的几层土阶之外别无一物。万得福越想越不是滋味,宏声骂道:“老毒物!有话直须jiāo代,无事莫弄玄虚——万得福一总领教便是!”这几句话不说则已,说来中气十足,内力勃发,简直是当年说书人石玉昆讲武松打店时“空甏空瓮、嗡嗡有声”的磅礴之势,只听回音在墙壁之间忽地如千军万马般奔腾窜走。万得福自己也完全未曾料到:就这么一吼,居然吼出个回音壁的机关来——糟了!这六个老毒物倘若有心加害于我的话,以这回音壁的机关之力,怕不来个土崩石塌?万得福不觉一懔:我岂不是要给就地活埋于此了么?
12 崩即崩耳
皇帝之死谓“崩”。相传有个傻秀才作乱,身后跟着一批比他还不识字的农民,人多势众,居然成了小小的气候。傻秀才自立为帝、道寡称孤,很过了一段时间的瘾头。可是好日子没过几天,前来剿伐的官兵迅即掩至,三下五除二弭平乱事,驱捕了从犯,少不得也拿问了主谋。判刑确定,携赴法场之日,傻秀才之妻牵衣顿足、拦道大哭,傻秀才却意态从容地回头对她说:“崩即崩耳!世间岂有千年不易之王朝?”这真是好大气魄。
在江南八侠之中有个周浔,气魄也差堪比拟。前文曾经提到:江南诸侠之中工丹青者有二,路民瞻擅画鹰,其下数传而有方练、而有万老爷子。另一个擅长绘事的即是周浔。周浔擅画龙,《画徵录》称道其龙“为三百年来大手笔”。他的祖上是木匠出身,也不知是天生遗传,抑或是后出苦修,这一门匠作有个独特的机巧,那就是能将极为繁琐、复杂的机械工具乃至宫室宅邸画在一张素纸或素绢之上。以后世之建筑专业视之,这只是十分简易的入门功;然而于此门姑可以“图匠”称之的专技之人而言,能将业主所需所冀的宫室屋宇绘于纸上,则是极其高明且不轻易外传的一个行当。周浔——在他周家门里的自己人看来——正是个既无才、又无心,不可能承继此行衣钵的子弟。周浔生性佻达,自幼即不安于业,一心只想比拳试脚,勉qiáng在父兄的胁迫之下从描图、写物到临摹绘本,学了几载画艺,然而始终不像是个能在匠作这一行里谋个生计的人物。长到十六七岁上,周浔忽然因细故忤逆族亲,被逐出家门,偏偏遇上了个丐帮里的长老。那长老看他体魄非凡、骨格健硕,传他一套“穹窿掌”——所谓“穹窿”即是“空dòng”之意——盖行乞之人,衣衫褴褛,身上所着之物多不能蔽体,故名之曰“穹窿”。这套掌法为后世浅妄之人以讹传讹,美称之曰“降龙掌法”或“降龙十八掌”,实属大谬。盖“穹窿掌”根本与武术无关,它只是走投无路的乞丐如何借由一只手掌向人行乞,而另只手掌则乘人不备,取其财货。质言之,不过是行窃之术而已。
那丐帮长老也是个扒手出身,一心只想养育、调教出一些小扒手日后得以出师入世,供奉这为师的后半生惨淡吃喝而已。岂料周浔手底下的画工了得,不意间让这长老知悉,而有了更上层楼的想法。
这长老先在苏州东山西卯坞紫金庵后找了个角落,搭一木棚,日日叫小周浔往庙中巡看一遍,回头再至棚中伏案作画。举凡庙中神佛菩萨、罗汉观音乃至柱上雕龙、檐角翔凤,但扬目所见,无一不可入画。画时果然有四方善男信女前来棚中围观,人人称道赞赏,非徒出资将画像请回家中供奉,且不乏当场赍发赏钱给这小画师的。至于这长老,就怕无人来此游,不怕来人挤破头,人一多、场面一乱,他老人家便更容易下手了。是以周浔在画工上赚的银钱,再加上长老“赶白集”行窃所得,很快地就富了。
可是也就在清朝初叶以降,丐帮子弟溷迹江湖很难再靠乞讨维持帮中行政开销,也才有了不禁个别乞丐gān上扒窃勾当的例规。可是无论行乞抑或行窃,所得财物皆不得私藏的老法统并未动摇。不过,这长老同周浔所合计合作的这部生意的账又该如何算呢?小小年纪的周浔每日作画收入几是长老的数倍,但是长老执意将两人所得一并上缴丐帮苏州本堂。日子一久,周浔颇不惬意。加之这长老脾性火爆,动辄施以拳脚,周浔终有隐忍不住的一日。偏有这么一天薄暮时分,人cháo即将散去。长老见时机不再,偷声催促周浔手笔加紧、多画两张,自便踅入人群之中。哪知周浔腹饥口渴、肝火大炽,岂耐他这般催促?登时一翻腕,把笔扔在画纸上,将一幅即将画成的观音像扔了个通纸墨污。出资购画之人不知道其中另有缘故,当然不肯罢休,当下便吵嚷起来。周浔亦益发光火,手起脚落掀翻了文房四宝,指那长老背影叫嚷起来:“你这赶白集的老浑虫!小爷打从今日起不伺候了!”说时众人瞿然一惊,瞧出了奥妙,立时将那长老擒住。小周浔见状情知不妙,寻个间隙便逃逸无踪了。可这长老毕竟是方面上的人物,给拿进官去却也无赃无证、没罪可问。只在衙里混睡一夜,次日一早教书吏随口问讯几句,画个花押便释放了。他,又岂能善罢甘休呢?于是随即伙召群丐,传令散出“随口风”——命四乡八镇各路行乞子弟会同通报信息,务将周浔拿回苏州本堂受刑,绝不宽贷。
是时周浔不过一个浮làng少年,哪里知道世途艰险?人还没跑出三十里地去,便叫一群散丐围住。众人一眼认出他就是西卯坞紫金庵后画像的少年,岂容分说,掏出“牵羊绳儿”上前就绑。说来也算周浔命大,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横里飞过来一个huáng澄澄、圆溜溜、似碟似盘的物事,猛可将那几条绳索打断,又飞了开去——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身着袈裟、手持铙钹、头顶上烧了九个大戒疤的胖和尚。胖和尚随即恶吼一声,道:“呔!哪个不要命的臭叫花敢伤我小兄弟的一根汗毛,就同这个一样——”说时手起铙飞,眨眼间在空中绕一圈又回到他手里,可群丐身后丈许远处一株径可合围的柳树已然应声倒了下去。有这般身手的高人露相,群丐还有什么计较?一声唿哨便散了。
“小兄弟不正是庙后画佛画龙的那个画师么?”这身长七尺有余、浓眉大眼,还留着圈儿紫色络腮胡须的胖和尚道:“来来来!你给了因画上一张像。画得像了,就算报答了我救命之恩;画得不像,就吃我一钹也不为甚!”
周浔逃过前láng,避不过后虎,正暗自叫苦,却别无可计,只得哀告道:“我身上没有纸笔,怎能作画?”
了因和尚笑道:“这有什么难处?”说罢朝先前歪倒的半棵柳树树身一欺,只见他使袈裟袍袖往树皮上一拂,刹那间烟尘四逸,但见烟尘散处露出一大块青白无皮的luǒgān。那和尚顺势冲左方击出一掌,掌心如喷烈焰,顷刻间将地上欹倒的另半截树gān和枝叶焚了个焦黑。
“你便使这炭枝往这树上画个佛爷罢!”了因和尚又是一阵怪笑,同时身形一矮,盘膝趺坐,闭目调息,俨然就同一座罗汉的塑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