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48)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大春

  待老漕帮六十四人分别依序坐定,各自才发现他们还占了人多势众的便宜——远黛楼三楼四方一共是十二个房间,隔间壁板一经拆除,便形成一个“口”字形首尾相衔的十二宫桌阵,每桌至少有五名老漕帮元老,有几桌还坐上了六个人。且这边刚入座,先前门口以迄楼头那一gān天地会洪英便立刻朝外撤走,这一来更让众人放了心。

  也就在那边撒手、这厢入座的jiāo接之间,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眨眼的时间,四下悄然无声,仿佛人人皆置身于一座深可百丈的古井井底。也就在这一眨眼的时间里,远处huáng浦江边传来了火轮入港的汽笛声——这火轮是十分准时的,每到洋时钟七点过一刻,便有一个溯行而上的班次行经huáng浦江西南大湾。这汽笛起鸣之时众人吓了一跳,随即还相视笑了笑,但是他们随即笑不出来了——因为笛声既出,整栋楼宇便好似那鼓上之皮、笙上之簧,又如枯枝临风、浮萍遇làng,上下四方颠簸摇dàng起来。

  众人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土牛翻身,造成地震,可放眼看去,竟无一个哥老会小刀会等天地会系统的光棍。等大家明白过来,这远黛楼已经石飞瓦碎、砖倒木倾。在阵阵由苏州河南岸向北chuī来的轻风拂吻之下,烟尘渐散,原地哪里还有什么楼宇,却只剩一大片从四面中空的墙壁之中撒出的薄沙掩覆,经河水一冲,还了它huáng泥塘的本来面目。

  要是这六十四人倏忽就此遭到活埋,则日后也就不会再有什么老漕帮了。是以楼宇塌陷、夷为平地之后的一节,还得暂且jiāo代几句那地底的动静。

  倘若钱家那后生果尔依小刀会的谋略行事,任由火轮汽笛催动楼身的回音壁机关,则huáng浦江上朝夕晨昏各有火轮出入,它怎么早不崩、晚不崩,偏偏就在彼时彼刻崩了呢?这机关在前面已经提到的《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一书中“建筑门”之部亦有说明:“钱渡之的机巧分成两个步骤,也就是由两个各自无关的机械装置先后催动。通常第二个装置殆由音波振动而开启。它的关键常是古代建筑工匠称之为‘雀舌’的一种薄纸片,这薄纸片一旦破裂,就会连带地让沙漏、弹弓、机弩和一些劲力遒健的装置如推倒骨牌般连续扣发,最后以地心的重力为最大的力源,摧陷且掩埋一切。不过,在‘雀舌’破裂之前,还须要设计另一个平时既能保护这‘雀舌’,用时又能立刻将它摧毁的装置。古代建筑工匠称之为‘螳臂’,取‘螳臂挡车’之意。但是‘螳臂’的设计和制造均属家传之秘,向不对外流布,是以从无旁人知晓。钱渡之这位工匠纯因好奇慕巧,独力研发出他自己的‘螳臂’,并有六六三十六种变化,图式功用俱书之于卷。但是他唯恐不肖之徒用于不正之道,是以在《螳臂三十六榫图》这一卷小册中有目无文、有图无解,传之子孙也是口耳相授,不着一字。”

  遭小刀会绑架施工这人情知盖成这楼之后必定会酿成一场巨祸,可是若不从其嘱又恐怕马上就要身首异处了。于是他想了个法子:在远黛楼地基下方另外凿了个曲折欹斜的通道,并于第一道“螳臂”之上另外加装了一枚“雀舌”。当小刀会党人悉数撤离楼底之后,最末一人即返身抽出门首的门槛,催动第一道“螳臂”——但是他们并未料到:即在同一刻,那拔去的一条五尺长、一尺宽的门槛非徒启动机栝、打破第一张“雀舌”,也因造成一个小小的天平失衡,而弹破了另一张“雀舌”。这第二张“雀舌”则正是老漕帮众人的活命符了。

  且说众人连摔带滚,随瓦片、砖石、楼板和桌椅碗筷一并跌下之后,原本便该遭活埋的众人只道身形忽地一紧,不意自横里卷过来一张又一张的大网,网网相衔,由土壁内舒腾而出,又因兜住了人体的重量,而在空中往复悬dàng不已。此际众人惊魂初定,才发现除了有几位总旗主和两位舵主伤了手腿之外,并无大碍。再一定神,却发现顶上最后一张大网已经承住大量的土石木柱等物——可是看光景,它未必撑得了片刻辰光。却在这个时候,护法堂领事万子青道:“这分明是有人加意营救,否则断不至于如此巧妙!”

  众人不约而同地朝上下四方环视一遭,果然发现了万子青所称的巧妙之处。要说这六十四人入瓮踏机,给人活埋于地底,可这地底竟仍有偌大一个可供回身旋踵的空间,皆用梁木撑架而起,且微微有光,足供视辨,此其一。地底接着人的这几张网子正因众人挣扎用力而渐渐收束,人数落得最多的收得稍紧,其状如海碗;人数落得少的收得稍松,其状如箕箩。总的说来,吃重较多的网子也垂得低些。要之若非这些网子,众人自将随破裂崩解的土石材料一同砸底,跌个脑破肠流亦未可知,此其二。更妙的是在众人的头顶之上约莫一丈高的所在更有一张弥天覆地的大网,可是网眼极细,只有铜钱般大小,全然不像兜拖住众人的这些网眼约有尺宽,结绳处的网扣也有拳头大小——正是上面这张大网将最后坠落下来的物事承住了大半,否则当头一击,伤亡亦不堪设想,此其三。可如今麻烦来了:看顶上那细眼大网也不住地震动,且持续有流沙泻下,竟不知它能撑到几时?

  忽然间,众人听那老爷子俞航澄道声:“妙哉!”同时万子青亦道:“我们身子底下这些网子和那大网是同一个机栝,只消我们坠在此处,片刻之内那网还不致崩落。”

  接着,万子青又仔细朝那微微透来亮光的地方张望了半晌,仿佛才明白过来,即道:“底下这八张网子吃重不均,还请众家兄弟匀上一匀。人多的往人少的网上将移,那肥胖壮大的和那轻盈瘦小的也请相互调理;务使各网所承之力相去无几。”好在这些都是老漕帮中的方面领袖,非但武艺了得,遇事也颇能沉着镇静。万子青此言一出,遂互以手势示意,各自施展腾挪攀爬的绝技。不过几眨眼的工夫,便将八张网上所承之重量调至一般——说也奇怪,这时八张网子的兜口又紧了一紧,并一字排开朝下猛地堕了三尺。众人这才又看得清楚了些:原先那微微发出亮光的地方正在这更低三尺的所在,壁间四面各有一凹槽,内嵌数十盏点着的油灯——看那油面灯芯长短,不过半厘左右,换言之,恐怕就是在楼塌之际才由某个机关点燃的。也由于灯火熠耀,众人这才看清四壁之中的一壁之上题了首诗,诗曰:“奋命孤悬入网罗/击星破月扫洪魔/诗才不若机栝巧/壁里乾坤似更多”。

  不消说,洪魔指的是天地会,而留诗之人正是设计这危楼陷阱之人。明白了这两层意思,也就明白了设计整座机关的这位工匠似乎并无意加害于老漕帮帮众。只是此人如何避过天地会人而留下这首自白之诗,却能不为“洪魔”察知,则是极其隐晦的奥秘。此刻众人也无暇细究。便有位总旗主十分不耐地喊道:“说得倒体面,什么‘扫洪魔’、‘乾坤多’,总之教他困在这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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