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话还没说完,却听俞航澄惊声说道:“不!这诗还得往横里看,正是‘奋击诗壁’四字。”
这“奋击诗壁”四字正是绝句句首的四字,可是众人俱在网中,既无立足之地,且皆欹侧歪斜,哪能同心协力朝同一个方位施力出击?却在此时,万子青笑了起来。
“老爷子!人家这是有意考较咱们是不是能同心齐力破这机关——依我看,不在武功高低、力道qiáng弱,只消能够众志一专,朝这诗壁撞去,自然可有出路。”
于是网中之人遂各自抓紧绳扣,蓄足内力,打了个老漕帮中常使的知会口诀:“三光日月星”,五字脱口呼出,呼至“星”字时众人一同出力发劲,朝那题诗之壁上奋力撞去,端的是一个“击星破月”的口彩。日后帮中异史氏有诗赞之曰:“英雄连袂赴鸿门/信步登楼傲至尊/举箸当胸拨玉瓦/横刀绝皆碎金樽/沉沙岂便埋麟凤/断箭还须she鲸鲲/睥睨洪英皆鼠目/敢窥我祖坐昆仑”。
且说众庵清元老虽然陷身网罟,却能齐心戮力朝那题诗之壁摆dàng摧撞过去,但见八只分别兜住了七至九人不等的巨网活脱脱好似八个巨大的锤头一般,猛可是个流星赶月的势子,将那诗壁一击便击出个横宽丈许、直阔五尺有余的窟窿。妙的是这一击之力过大,正好崩断了系网的机栝,此际众人原先头顶上那张更大不知凡几的细眼巨网便再也撑托不住,登时也崩了下来。
这厢随网滚出的老漕帮众人则沿着个滚筒也似的斜坡滑出三五丈开外,好似下饺子一般噗幢叭嗵地全滚进了苏州河。所幸河水清浅,河面亦不甚宽,众人且泅且走,蹒跚而回。此后俞航澄如何引咎称退,扶保万子青登总舵主之位的一节,乃至老漕帮如何韬光养晦,伺机报复的详情,俱载于《七步惊雷》一书之中,此处暂且不表。倒是那姓钱的工匠从此算是给庵清光棍送了个绝大的恩情,他自己也早知道,示惠于彼则终必得罪于此。于是索性自票号领出银钱,携妻挈子,弃家北赴安徽,从此闭门课子,深居简出。即建即拆、旋生旋灭的这一门极富游戏兴味的建筑工技从此仅成家学,除了在《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一书中有详尽的记载之外,另仅于《旧庵笔记》、《奥略楼清话》以及《广天工开物杂钞》中亦曾述及。《旧庵笔记》且云:“间有自日本来者语余曰:‘钱氏秘术已东渡扶桑,近闻伊贺忍士或有习之者。’未知确否。盖礼失而求诸野,何必曰楚?此正崩即崩耳之jīng义奥旨也。”
13 最是仓皇辞庙日
闲话休提,且说这万得福在密室之中忍不住吼了几句,触动回音壁机关,倒没想起他这吼声只是震破了这机关的第二道“雀舌”;至于第一道“螳臂”,却早在他出手拔起脚下那方插着他独门袖箭的水泥板子之际已经开启。这一时片刻间来了个泥崩土落——只万得福身子底下并没有什么网子可以兜承,他一个倒掀燕子弹身躲避不及,竟然叫不知几千斤重几百斗量的沙石当身压来。他一口气闭住,双眼发黑,才倏忽想起六老之中的钱静农正是当年被迫设陷,却也拯救了老漕帮诸元老的那工匠的嫡胤子孙;更想起了从魏三爷给他一包“素烧huáng雀”,到这以“螳臂”、“雀舌”为关键的机栝,在在说的岂不俱是“螳螂捕蝉,huáng雀在后”的警语。可憾他竟没有参透:究竟谁是螳螂?谁是蝉?谁又是huáng雀?若说这形迹飘忽诡异的六老以蝉自喻,将万得福比成螳螂,则什么该当是那huáng雀?
倘若六老自己便是螳螂,则万得福既可以是蝉,也可以是huáng雀了——因为他倾力追踪六老至此,眼见就要拨云见日,不意却掉进了陷坑,非但前功尽弃,眼见李绶武的茅舍毁于一旦不说,自己恐怕也将要埋身荒郊,难有生还之望了。
就这么又是螳螂又是蝉、又是蝉又是huáng雀地转了个七荤八素,万得福脑子还没明白,身子却停止了仆跌,但听“哗啦”一声,整个身躯随着不知多少茅草、沙石、瓦砾和一本又一本的书籍全数给抛进了碧潭之中。万得福打个小小的寒颤,心头却一阵温热:这一下没能死成!那六个老毒物也就不是存心害我了。念头方才转定,两腿不觉碰着了一片又软又凉的东西,却是潭边浅水处的污泥。万得福回身仰视,发现先前堕身下潭的dòng口已掩在一大丛乱生杂长的芒花苇叶之间,十分隐秘,且dòng口下距潭面不过五六尺高,显见六老确乎并无伤他体肤的用意。偏在这么回首一望之下,不意正瞥见他身后一株小树gān上牢牢绑着他的第二支袖箭。箭头之前,以及箭羽后方的树皮各给削去了一片,残白处刻着个“伏”、“马”二字。万得福见之更无他疑,这是老漕帮再平常不过的认记,是让看见这物事的人向一定的方向走出一定的距离。
这却难不倒万得福。当年老漕帮还在粮米帮阶段,船上水手便学会了一个观风望远的门道。其法是将手臂平伸向前,曲掌向侧方,状若以掌隔空遮面,其实是借掌指上的手纹间隔与远方实物的大小比例换算出远方实物与自己立身处所之间的距离,jīnggān的水手可凭经验推算距离达十数里之遥,其误差常不到数寸。
此外,由于粮米帮南来北往所运皆属一般民生食物,便从这种jiāo易的“陆陈”行里转借而来常用的切口。比方说,小麦不叫小麦、叫“剖肚”,大麦不叫大麦、叫“枪儿”,芝麻叫“屑子”,糯米叫“佳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则叫“常落几时麦重chūn伏求西”,东南西北则叫“龙雀虎马”,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那么一“马”、一“伏”,正是正北之处、八里之遥。
果不其然,这浑身污泥、满脸破伤、四肢尽皆叫那崩落土石砸得淤青肿红的万得福,一路蹒跚朝北行了八里,到得景美地界,就在路边一根乌木电杆上看见了他的第三支袖箭,与先前那第二支一般,这袖箭一头、一尾之处亦刻着小小的“伏”、“马”字样,不消分说,他还得朝前再走一程。
待拣得他的第五支袖箭之时,万得福不由得心一紧、胆一张——此时已是huáng昏时分,他却走回祖宗家的宁波西街口上来了,只那“马”字改成了“虎”字,“伏”字换成了“常”字,易言之,这是朝西再走一里地的意思。万得福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忖道:这不是叫我回祖宗家门么?一面忖着,一面更不敢怠慢,万得福觑了个四下无人,一提真气,使个“佛祖过江”的身法,纵起离地八尺有余,凌虚御风、空中剪步,但听“刷”“刷”“刷”的几声猎响,又跃高了丈许,人已经轻轻落在电线之上。接着便是另一套“蹑萍碎月”,顺着电线朝西弹跳,一步总有五七丈远,转眼间便回到了祖宗家大宅。
可才将身靠在大宅门前的电线杆头,万得福又想起一宗老规矩来:自从光绪年间老漕帮在远黛楼吃天地会洪英一个大闷亏,众长老灰头土脸而回到小东门祖宗家旧堂,俞航澄自惭守业失责,统御无方,当即辞去老爷子大位。是时八八六十四名帮内领袖刚从苏州河里铩羽而归,搅弄得浑身污秽、腥臭难闻,根本来不及清洗。这可是老漕帮创帮以来最不堪的奇耻大rǔ。俞航澄当下避过正厅,自旧堂角门而入,率领众人到后进厢房中注满“水龙槽”,再伙同众人一齐沐浴净身。浴时无人不忍声堕泪、自惭失计。于是日后继承老爷子之职领帮的万子青颁下一道旨谕:凡我庵清光棍待入祖宗家门者,必须衣裳洁净,不得蓬首垢面、沾灰带泥。即令是有紧急公务入祖宗家门,不得已而扑染行道风尘者,亦应自侧旁角门出入。是以尔后无论祖宗家播迁至长沙、重庆乃至台北诸地,总须在正厅之侧另设一角门,号之曰“洗rǔ门”,一则以正装肃容,二则示不忘旧耻。这道门一向设于祖宗家大宅正门西侧的墙边,与正门成九十度角,平时内外两侧皆封上重锁,外客出入亦不由此。此门之内另用砖石砌成一夹墙,与外面南北向的围墙之间形成一三尺宽的通道,直入三进西厢浴室。有时浴室前方还增设一玄关,供人休憩之用。而这条窄小的通道也有一个名堂,叫“思过廊”,此廊左右皆是高可两丈的墙垣,经年幽暗yīn湿,行经之人总会感觉到几丝沁凉寂寞之意,无不低头疾趋,颇能吻合“洗rǔ思过”的祖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