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浪上的塔_[日]松本清张【完结】(110)

2019-03-10  作者|标签:[日]松本清张

  不,与上面两种可能的含义比较起来,似乎更可以这样理解,即陷害了小野木的丈夫是在说,我已经报过仇,这就算完了。

  赖子曾想把自己的心情对丈夫再多讲几句。可是,夫妇之间的谈话,有第三者在场旁听,这情形总令人心里有所顾虑。看守正朝向另一边,做出一副没听的样子。然而,从那表情就能知道,他正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

  看守着了看腕上的手表。

  “我说,”赖子叫了丈夫一声,“我要回去啦,时间到了。”

  这个时候,丈夫睑上才第一次现出不可捉摸的表情。

  “要回了吗?”声音与先前有所不同。他的声波里头一次带出某种软弱的韵味。结城露出不可捉摸的表情,这本身就给人一种感觉,似乎他在以往生活中对待赖子的另一副面孔此刻突然溃不能收了。

  “我说。”

  赖子叫了丈夫一声,凝视着他的面孔。在这一瞬间,迄今为止与丈夫生活的各种场景,接连在脑海里浮现出来,既有遥远的过去,也有最近的现在。这镜头不是依次出现,而是杂乱jiāo错的。

  “请您多保重身体。”

  她感到头脑里渐渐地空虚了。

  “我是有这种准备的。”丈夫当即答道,“进到这里来,再折腾也没有用啦。只有身体还是本钱。”

  丈夫讲的话,好象又恢复了先前的语调。

  “这我就放心了,您看来还很健康。”赖子说。

  “你也……”讲这句话的时候,丈夫用眼睛紧紧地盯着赖子的脸。

  赖子觉得心里仿佛被刺了一下。她想,难道丈夫看出自己的心思了吗?只听丈夫往下说道:

  “要多保重呢。”

  赖子抬起眼。丈夫的视线与妻子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了,而且都锐不可当。

  丈夫和赖子都没看移开视线。她觉得丈夫的脸似乎逐渐变形了。这一瞬间纠缠在一起的视线也是对彼此心境的相互探索;对赖子来说,这还是与丈夫长期斗争的最后一战。

  看守弄出响声地拉了拉椅子。

  “请保重。”

  赖子鞠了一躬。这是施给丈夫的最后一礼。

  丈夫默默地点点头。

  赖子目送丈夫在工作人员伴随下开门离去的背影。他那习惯性的姿势,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丈夫离去途中一次也没有回过头来。门关上后,丈夫的身影不见了。这时,赖子的胸中才急速地充满了感情。

  “那么…”看守催着赖子。

  “多谢了。”赖子向看守道了谢,又来到原来那条走廊里。随后接着就要使用这间屋子的另一个探视的人走过来了。这是一个中年妇女,两眼红肿,面色苍白。

  方才在那间屋子里见到的丈夫的面容仿佛还留在赖子的视觉里,半天没有消失。

  里院仍然沐浴着明亮的阳光。地面映得雪白,绿草更显得葱茏。分明刚刚见过丈夫的面,走着走着,她却感到仿佛是在梦境里一般了。

  赖子太疲倦了……

  这是一场夫妇之间的长期斗争。这场斗争竟在方才的一瞬之间终结了。一切的一切,全都结束了。以往的生活恰似梦幻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现实感奇妙地消失了。自己现在正穿过的走廊,这座建筑物外面的景象,眼里看到的所有的人,几乎都好象不是在现实世界里。正如发高烧时产生的幻觉,所有物体全都失去了立体感,呈现出一片蜡huáng的颜色。

  在赖子方面,已经办完了同丈夫的离婚手续。其余的,只留待法庭裁决了。家庭法院的有关工作人员当时曾对赖子说,这项离婚案很可能会成立的。

  本来,这件事是应该告诉丈夫的。探视时没有讲,并不是由于对隔铁丝网而立的没系领带的丈夫有所同情。对于赖子来说,已经根本没有对丈夫谈起离婚的必要了。

  丈夫究竟gān了些什么,赖子一清二楚。小野木社会地位的一落千丈,就是丈夫一手策划的。丈夫生性就有这么一手。

  当丈夫从温泉回来的时候,便已经有了这最初的苗头。他当时就jīng心做了安排,让赖子看到与小野木一块去过的S温泉的毛巾。从那一刻起,丈夫的yīn影就不断地投到赖子的心里。

  可是,赖子没有资格责备丈夫的这种作法。尽管多年来夫妇之名早已虚有其表,但她毕竟还是结城的妻子;从世俗的观点来看,这一事实并没有发生变化。结城的作法也是他身为丈夫的权利。

  赖子若gān年前就认识到,与自己毫无爱情的异性生活在同一个家庭里是多么地不合理。她以前曾多次向丈夫提出过离婚的问翅。丈夫却总是对此嗤之以鼻。

  并且,作为最后的惩罚,他竟使出了如此狠毒的一着!

  与小野木开始jiāo往的时候,赖子就意识到会遭受惩罚。而结城的惩罚如今就以这种形式加到了她的身上。在拘留所与丈夫会面的时候,赖子曾请求他的宽恕。但是,那不是请求丈夫宽恕她的罪过。她明知道不会得到宽恕,并且也不希望得到宽恕。然而,在夫妇的名分上,和结城在一起的生活无论多么不合理,无论多么令人绝望,作为妻子来说,也不得不进行一次最后的谢罪表示。

  她没有对结城讲到离婚的问题,也没有告诉他在拘留所的这次会面将是最后的一遭。对于赖子来说,已经没有这类必要了。

  总之,这是一场漫长的斗争……

  当一切都已结束的今天,赖子感觉到仿佛突然卸掉了沉重的负担,自己的身体好象失去依托就要悬浮起来了。

  她心中既不欢喜,也不悲伤,只有一种万事大吉的感觉,它标志着多年不见天日的一场斗争终于结束了。

  赖子太疲倦了……

  即使当赖子向正门走去的时候,也还有探视的人陆陆续续地走进来,这些人全是拘留所里嫌疑犯的亲属。

  无论谁的脸上,看来都在悲伤之中透着欢喜。这种欢喜便是在未来的五分钟里能见到所盼望的人,并且能谈谈话。这些人回去的时候,大概都是肿着眼泡、垂头丧气地索然而去吧。可是,这里面也会有某种被填补的充实感。世上的人纵令置身于悲剧之中,也必然会有与之相应的充实感的。

  然而,它在赖子身上却根本不存在。赖子所感到的,只有广漠无垠的空虚。

  脚下的路很光亮,刺得眼睛都有些作痛。

  迈出拘留所的正门,前面是一排商店,其中还有专门出售探视者所需物品的商店。在这些商店里,也有成群的人在购买东西。有的携儿带女,有的搀着老人。任何一张脸上,买东西时的眼神都很严肃认真,这情景在别处是见不到的。

  因为事先已让出租汽车等在那里,所以赖子便乘进那辆汽车。司机替她从外面把门关好,由前边绕到驾驶席来。

  就在等候司机的这一极其短暂的时间里,恰巧有一辆车到达正门前面。赖子似看非看地注视着窗子外面,那辆车的司机把门打开了。

  蓦然间看到车里下来个人,赖子的眼睛迅即恢复了神志,差点“啊”地叫出声来。车里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田泽轮香子。赖子对她还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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