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都以讥讽的口吻,称中尉为“大善人”。
我认为中尉这个人似乎没有坚定的信念。
二月十七日
今天是旧正月(日本称农历chūn节为“旧正月”),家乡人恐怕正在瑞雪纷飞中喜气洋洋地迎接新年。一提起旧历新年,就联想到了雪。
记得二十五岁那年的旧历新年,雪积得很深。我在三胜的房中,和她一起度过了好几个小时。而如今,已与那个女人各奔东西了。尽管已经分手,但与她厮守相伴时的美好回忆,仍然是那么甜美和酣畅。这种情感不时涌上心头。对于我,那女人心中也燃起了纯真的爱恋之火。而自己也忘情于爱河之中,为爱欲而疯狂。
我们就这么劳燕分飞了。这也没什么不好。我并不恨她,尽管她是不辞而别。
每当想起她,浮现于脑海里的,只有甜美和快乐的回忆。我仍然从心底祝愿她幸福。
今年冬天家乡降雪很多,稻荷山的松林在qiáng劲海风的摇曳下,一定会更加壮观。辨天岩上高高耸立的灯塔,将红色的光芒投she于波涛之上,以永不停息的一亮一灭倾诉着寂寞的情怀。
每每忆及故乡,最先浮现于眼前的,就是稻荷山那令人神往的松涛和辨天岩上红色的灯塔。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曾是一个喜爱孤独的人。我喜欢一个人躺在海边的沙滩,沐浴落日的余辉,或是独自漫步于山林之间。祖母和母亲总是告诫喜欢独处的我,一个人去海边和山里有危险啦,会碰到鬼怪啦等等。而对于孤寂的我来说,能够安慰自己心灵的,仍然只有寂静的群山和冷漠的大海。
寂寞抚慰了孤独。
为了掩饰自己的孤独感,在朋友之中,在他人面前,我曾是一个戴着粗鲁男人假面具的人。
我有粗犷激昂的血性和极度的寂寞感,而朋友们只知道和只看到了激昂的一面。
我的孤独和寂寞渴望爱的抚慰,因此自然而然地奔向了女人的怀抱。周围的人都把我看做làngdàng公子,而真正的我,却并不贪恋酒色。
真正的我,喜爱山峦海洋,钟情孩子和爱犬。每当想起稻荷山和故乡的海,过去的自己就会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我一直怀疑养母对自己的爱。她对祖母及自己的那种态度,使我不能不对其充满怀疑和投去尖锐批评的目光。养母对我们的态度实在是太无情了,简直可以说是极度轻视和侮rǔ性的。
对此,祖母这样说道:“你养母采取这种态度,说出这种话来,也是为了撑住这个家。她是太较真了,你们就别说什么,忍着吧!”养母的自我解释是:“我是担心丈夫去世后,会不会受人欺负。所以,现在不硬气些不行。”作为养子,我那紧紧封闭着的心摸不透养母的真意,因此怀疑她对我们有无感情,对其态度抱有qiáng烈的反感。
我曾经把养母与亲生父母进行过比较对照。自己的脚疼病一直治不好,在京都的父母为此十分担心,特意让妹妹过来向养母说明,过去父母和姐姐们来信时多次催促让我住院治疗,可是直到现在还拖着不去,只好让妹妹来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住院治疗费用由京都父母处支付,务必让史郎尽快住院。
当时,养母的反应十分冷淡,而且对让我住院治疗脚病这件事本身漠不关心,令人非常寒心。即便是养父母家经营的兴行(日本旧时集娱乐、文化戏曲、体育等设施为一体的行业。)的生意再忙,也不至于对我的病如此漠视和不闻不问。(没有生育过孩子的女人,对生育过孩子的女人以及对孩子本身,是不是都没有感情?……这就是原因所在吧?!)
向京都的父母要五日元时,得到的是十日元。如果向养母要五日元,只能拿到三日元。在这些地方,也使我感到疑惑。对京都的父母,只是偶尔张口。而对身边的养母,却须经常伸手要钱。养母一想起我生身父母所在的川助家,本来该给两日元,最后也只掏出一日元。
然而,从这些事情中,却使我对养母的爱产生了怀疑。养子对养父母对自己的爱及感情是十分敏感的。而且,尚不成熟的判断和批评能力,也告诉自己养母的大部分感情流露不过是虚情假意。我那感悟性极qiáng的年轻的心,对养母在每一件事上的做法和态度,都默默地进行了尖锐、细致、批判性的分析判断。
孩子向父母索求的,不是不经解释说明不会明白的爱,而是即便想刻意掩饰都掩饰不了的爱。
每当想起这个冷冰冰的家庭,因为举债而把气都撒到我们孩子头上,让自己饱受屈rǔ,就不禁喟然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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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乙第115号证(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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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如此,才备感孤独,才同病相怜地眷恋海滨的寂寞和山间的孤独。也才渴望爱情,扑向jì女的怀抱。
极欲在对生身母亲的憎恨中再找出母爱的孩子,感受到的却只是养母的冷酷。
二十岁之前的日子不堪回首,忘却它吧!
养母现在每顿饭都给不在家的我也摆上一份,以祈祝我的武运长久。
生母将我的饭置于正座,并摆放柿子为我祝福。
愿母亲健康。衷心地感谢志郎。
二月十八日
突然接到出发的命令。机械化部队要来皂市与我们换防,听说他们是关东军。bào雨猛烈地击打着大地,道路一片泥泞。在我们经常向东遥拜,并举行运动会的操场上,换防部队的几十匹军马在寒冷的风雨中,可怜巴巴地耷拉着脑袋,没有一匹昂起头来,真想像不出这是如疾风般驰骋疆场的战马,倒让人觉得是件地上长出来的雕塑,一动不动。它们默默地哭泣,不是通过语言,而是用形体诉说着雨中的辛酸。士兵们只将雨布搭在马背上,但在滂沱的大雨中几乎不起什么作用。乌云压顶,小镇被笼罩在狂风bào雨之中。
出发!向火线进发!大家都在忙于整理行装。即使战死了,也别留下让人难堪的东西。只带走必需品,其他,统统扔掉。
武士道即为死,所谓忠义即意味着死。
有什么可留恋的呢?我不过是自我小范围内站着的人,一个一文不值的人,一个死而无憾的人。
这次也许战死,但死也要死得体面,死得光荣。这样也为傻乎乎的我增加点起码的价值。冲锋在前,这是我的信条。
第一天行走了五六里路。原定在此停留十天左右,再行动。但今天又命令,只在此地住两天。我们猜测一定是情况紧急,如真是这样,那就意味着又要qiáng行军了。
最近苦于痔疮,出现了便血,即便如此,这两三天,我还是沉浸在烧酒和甜酒之中。虽然说是糊涂,可酒一下肚,心情格外舒服,今天也不例外。
啊,黑漆漆的夜晚,只有风在狂nüè,雨在倾泻,哗啦哗啦下个不停。真是地狱般的夜晚,令人讨厌的夜晚。
上着门栓的门被风chuī得发出地狱之门般的嘎吱—、嘎吱—的怪声,如同有人在呻吟。浑蛋!让人心惊胆战的声音,简直就是来自地狱。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漆黑的夜,黑得吓人的夜。房间里十分昏暗,蜡烛只剩下一寸长短闪着孤单微弱的亮光。被透进来的风chuī得摇曳忽闪。在这黑暗之中,能拯救自己的,只有这一寸左右的烛光。jīng神迷茫,心情郁闷。风在呜呜地狂吼,一阵紧似一阵。